文／張曼娟

近日看到了一段佛經故事，說的是維摩詰居士向眾人示現出生病的樣子，佛陀便派遣弟子前去探病，然因維摩詰辯才無礙，弟子們紛紛推辭不願赴命。

最後由智慧第一的文殊菩薩領命前往，這是真正的高手過招，千載難逢。八千菩薩、五百聲聞、百千天人，都聞風而至。

文殊菩薩懇切的向維摩詰表示關心：「居士這個病，還能忍耐嗎？治療之後是否減輕一些？狀況沒有變糟吧？」他又說：「佛陀很關心您，想讓我問問，您這個病是怎麼發生的？病了多久了？如何才能消失呢？」維摩詰是這樣回答的：「從痴有愛，則我病生。」這病的緣起是因為痴，是因為愛。痴是知覺生病了，是一種執著引起的苦痛，而在我們喜愛的人、事、物中，特別容易泥足深陷，難以自拔。「因為一切眾生皆在病中，於是我病了。倘若有一天，眾生都能從執著痛苦中解脫，我的病自然也消失了。」

我想起了王維，他的字是摩詰，號摩詰居士，人稱「詩佛」。誕生在貴族世家，是最受寵的長子。父母盡力培養他的才華，音樂、繪畫、詩書、禮儀。人們都說他是盛唐時期最風光順遂的詩人，其實，他一直非常努力。進京之後，因緣際會，他成了寧王的忘年之交，又是薛王、岐王的座上客。

十九歲的某一天，他應邀前去公主府邸，在那場改變生命的筵席中，他用琵琶演奏了自製新曲〈鬱輪袍〉，引來許多貴人的矚目。之後在科舉考試中，成為最風光的狀元。隨後展開的仕途雖小有跌宕，卻是大致平穩。

他總在人群中被注目，不僅是因為俊逸秀朗，風度翩翩，還有難以捉摸的孑然獨立感。上朝與飲讌（即飲宴）時，置身於達官貴人、皇親國戚之間，並不感覺局促，而他更享受遠離朝廷的生活──半官半隱，是他的理想。

安祿山以誅殺楊國忠為名，起兵造反，玄宗帶著宮眷與近臣逃走，王維與其他同僚上朝時，坐在寶座上的是安祿山。他不願降，也不想抗，這生命是值得留戀的，難以割捨，他想起了《維摩詰經》中那兩句話：「從痴有愛，則我病生。」於是，他稱病在家，不再上朝。

安祿山下令將王維軟禁在菩提寺，他也許明白王維心中的幽微，只是捨不得下毒手。寺中當然遠遠勝過牢獄，這已是命運給予的款待了。摯友裴迪來探望，說起安祿山的殘忍殺戮；天下百姓輾轉哀號，流離失所，他默然不語，徹夜難眠。將黎明時，忽然想到一個熟悉的景象，那一首優美的小詩〈鳥鳴澗〉：

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年輕時曾造訪的江南若耶溪，他與友人一同入山，憩息在一道山澗旁，澗水清涼，水沫微微濺溼了衣裳。因為心中寬閒無罣礙，夜又是那樣靜寂，連細小的桂花墜落的聲音都能聽見，一陣風過，吹散了雲，清亮的月光驚醒了入眠的鳥兒，牠們振翅高飛，在澗水中穿梭飛翔。他覺得自己也彷彿飛翔起來了，無比輕盈自在。這首詩安慰了他，也安慰了我。

如果遇見王維，我想問他：「為什麼，你這麼孤獨呢？」「因為眾生皆是孤獨的，我只是活出了孤獨。」他應該會這樣回答吧。孤獨並不是淒涼，也不一定是寂寞，當春天的澗水因鳥鳴聲而生機無限，便值得一個微笑，滿心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