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波士頓美術館中國展廳的金代木製鍍金水月觀音。圖/葉含氤
文/葉含氤
在那個靜謐無人的展廳,感覺祂以盛大環抱我,以溫煦護佑我,給我奕奕神采,給我虛靜安寧,既博遠浩大,又靜水深流。彷彿近千年的時光凝聚在那一個春日午後,那一瞬的我們相視不言,卻又好像什麼都說了。
我在祂面前安靜地坐著。館員走過來,用英文笑著說:「我猜想妳應該是佛教徒,妳對祂看了好久。」說完,她扭了一個開關,一陣佛樂隨即流瀉而出。
這是在波士頓美術館的中國展廳。我眼前的祂,是金代木製鍍金的水月觀音。以往常聽人形容某個畫面或藝術品時,會用「美不勝言」做結語。我總想,究竟怎樣的美會讓人語塞?
來波士頓前,我心心念念的是美國中部的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博物館,那裡有一尊被譽為世界上最美的水月觀音。更吸引我的是,祂身後是一面宏大的壁畫,其源頭與大都會博物館的〈藥師經變圖〉同樣來自山西廣勝寺。這尊水月觀音與壁畫互輝互映,呈現出無比壯麗的畫面。但我沒有去——堪薩斯城遠得彷彿在天邊,波士頓卻只需從紐約搭火車四小時。
波士頓十分迷人,不論建築或街道,甚至地鐵都比紐約潔淨許多。我抵達時正值群花爛漫的春日,更添生機與柔美。於我而言,這座城市少了商業市儈,多了書卷氣息。據統計有五六十所大學立足於此,因此隨意走著,哪怕走錯路,都可能不經意走進某座大學校園,其中更不乏世界頂尖學府。我玩笑地說,這是一座「學霸之城」。
同樣是波士頓,在哈佛藝術館看敦煌壁畫時,我心情無比沉重,而在美術館看水月觀音時,心境卻萬分平靜。
這尊水月觀音又是如何在一九二○年落腳於波士頓?是否如廣勝寺壁畫一般,是因寺廟貧困而出售?已無從考證,我只能揣測。
祂從山西稷山出發,經日本大阪的古董商社,最終來到波士頓美術館。這尊觀音歷經數百年,被信徒以多層塗漆覆蓋。研究人員逐一剝去塗漆,盡力還原其顏色,於是重現金代光彩。這一個剝繭般的修復過程,更像是為祂卸下累贅的凡塵,回復本來面目。
祂在展廳中占據最醒目的位置,使得一旁精巧的汝窯極品與白地藍花的青花瓷,都顯得渺小了。祂神情溫婉內斂,體態略豐,色彩以金、綠、紅為主,豔而不俗,華而不浮。線條如行雲般流暢,在聚光燈下顯得莊重而華麗。一直以為過於耀眼的物品容易流於俗豔,但祂沒有。在姿態與色澤的互相襯托間,祂顛覆了我的成見。
我難以形容祂攝人心魄的美,「美不勝言」四字於是自然浮現。
在所有觀音形象中,我最喜歡水月觀音。每次看見塑像,都會忍不住多停留片刻。祂呈現典雅而閒適的姿態,帶著不失優雅的清閒與逍遙。說來或許有些不敬,但我總覺得祂像是下了班的觀世音——平易近人,深諳人性,也懂生活。
或許是因為那日波士頓美術館的訪客少,展廳安靜得彷彿置身真空。時間、空間都在那一刻消失隱匿。我在祂面前靜坐許久,久到館員以為我是虔誠的佛教徒。可惜英文不好,使我無法回她一句心底的話:「我是『美』的教徒。」宗教需要信仰,美又何嘗不是呢?
當時我的精神無比飽滿,甚至澎湃滿懷,那是讓人想傾訴的震盪。然而縱使情感汩湧翻騰,腦中卻一片嗡鳴,組不出一句既順暢又能承載情意的話語。除了與之對坐,我什麼也說不出。
離開美術館後,搭乘輕軌返回市中心。來此之前,我總覺得沒看到納爾遜‧阿特金斯美術館的水月觀音,是此趟來美國的遺憾。但看過波士頓的這尊後,我已不再為去不了密蘇里州而惋惜。那裡也許有「世界最美」的水月觀音,但我也在這裡遇見了我心目中最美的一尊。
美,是心領神會,是感受,不是可以量化的物理概念。
在那個靜謐無人的展廳,感覺祂以盛大環抱我,以溫煦護佑我,給我奕奕神采,給我虛靜安寧,既博遠浩大,又靜水深流。彷彿近千年的時光凝聚在那一個春日午後,那一瞬的我們相視不言,卻又好像什麼都說了。
此行無憾。
若有人問我對波士頓的印象,我最先想到的,不是名聞遐邇的哈佛大學,不是乾淨敞亮的地鐵與街道,而是美術館裡,讓我美不勝言的水月觀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