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歐銀釧　

偶爾會去一間髮廊剪頭髮或是洗頭髮，和我的設計師朋友瓊珊聊天。

那家髮廊開在喧囂都市，台北東區一個巷子裡，進門有個小庭院，裡面種了七棵棕櫚、一棵裂葉龜背芋，還有合果芋、山蘇、腎蕨等植物組成的樹牆，旁邊擺放簡單的桌椅。往前走，拉開門，才看到櫃台。

去年六月，櫃台上多了一個玻璃瓶，裡面種了好幾種植物。每一種都對我微笑。我認不得，拍了照，回來求教熟知園藝的友人大雄，他說，那是「微景觀玻璃瓶」，瓶子裡種了藍柏、椒草、薜荔、圓葉節節菜……。

從夏天到冬天，為了看它們，我破例去了好幾次。那些植物似乎帶著不同的記憶，瓶裡住著故事。

有個周末，十多年沒見的朋友來台相聚，我臨時需要整理頭髮，可是瓊珊要回老家參加喜宴，於是，安排她的老闆幫我吹頭髮。

那天，一個穿著運動衣的男生前來，問我要什麼樣的髮型，我告訴他，自然就好。

「自然的髮型最美。」他說， 緊接著就拿起吹風機梳理。漸漸地，我一頭有點煩躁的自然捲，在他手中安靜下來，像春風拂過。

之前瓊珊告訴我，她的老闆來自香港，喜歡攝影。可是，一直沒見到老闆。

很多年過去，這次是老闆幫我吹頭髮。他氣定神閒，拿出手機和我分享他拍的荷花、睡蓮，雨後長出的香菇、路邊的落葉、曇花以及旅行到九寨溝，即時捕捉的美景。

每一張都讓我驚豔。我忍不住問他，哪裡拍的曇花？帶著一點香港口音，他說，有一次回香港，住元朗種曇花的朋友邀他去賞花，夜晚曇花綻放，香氣撲鼻，大家都靜下來，生怕出個聲音就驚擾到花兒，靜靜地與花相處，守著花，直到天明。

他拍下花朵綻放的那一瞬，每次看圖片，都好像回到那個晚上，回到與俗稱「月下美人」的曇花相處的時光。說著說著，他回憶起在香港的童年，「我們家以前開布行，有各種布料，色彩繽紛，也做衣服批發。父親脾氣好，從來不邋遢。母親忙著養育我們九個孩子，我排行老七。一家人過著樸實的日子。」

話題像花瓣綻放，一層層地展開。

為什麼會成為一位髮型設計師？「小時候看每個人都有頭髮，但是，每人的頭髮都不一樣，各有自己的模樣，如同每個人頭上有一個森林，住著不同的樹。那時，我常注視著人們的頭髮，想像做個理髮師，想像整理人們的頭髮。」

青少年的時候，他和好友開始投入髮型行業，從學徒做起。白天他在髮廊幫客人洗頭髮，跟著師傅學習。晚上下班後，回到家就實際操作，學以致用，幫朋友洗髮、造型，起初完全免費，後來朋友們覺得他做得不錯，開始付費，給他鼓勵。「那時候，家中擺了四個位子，一人髮廊，每天都是忙到深夜才吃晚餐，這樣的日子長達一年。」

「三十多年前，我陪朋友來台北旅行，好多次我迷路，問路上的陌生人，他不但指路，還帶我去目的地，充滿人情味。因此，我喜歡上台灣。後來，孤身來台打工，過年時，朋友熱情地邀我去他們家吃年夜飯，還客氣地說：『多一雙筷子而已』。」

愛上台灣，巧遇佳人，他和台灣女孩結婚生子，定居台北。有空會回香港和親友相聚。

他熱愛高爾夫球運動，喜歡球場清晨的空氣和那一片綠油油的大地，喜歡大自然的寧靜與和諧。欣賞他拍攝的多國球場紀行照片，白雲在藍天飛舞，樹木佇立天空下，彷彿與他一起凝望美好時光。

他相信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工作之外，花不少時間旅行。曾經去巴黎住了一個半月，感受花都之美。還和兩對夫妻，約定一年一會，每年都去中國大陸旅遊十二天，曾暢遊桂林、九寨溝、西安等地。最難忘的是九寨溝的山脈、湖泊、森林、倒影，山水相映、碧藍澄澈，映照他的心。

最深的記憶則是來自朋友送的兩幅畫，畫的是他和愛妻。一幅是油畫另一幅是水彩。「妻子已到天上八年了，今年是第九年。癌症奪走了她。我永遠記得，她最後告訴我：『好好照顧兒子』。日日在畫前沉思，想起我們攜手行過的路，我知道，她依然在天上祝福著我們，像以前一樣，每天和我一起照顧三十多個盆栽。」

他在我們談話中梳理往事，也梳理我的頭髮。最後，我的亂髮終於在他手中完全安靜下來，成為簡樸的學生模樣。

請問老闆，請問設計師大名。「劉達深。」

記憶猛然跳到面前。二十多年前，有個傍晚，友人雅貞邀我一起去修剪頭髮。來到位於巷子裡的髮廊，一個戴著鴨舌帽的設計師來到我的位子，他問我對自己的頭髮有什麼想法？是否希望有什麼造型？我從鏡子裡看他，直說：「自然就好。」

他端詳我那頭有著自然捲的披肩長髮，好一會兒，他說：「這麼漂亮的五官，為什麼要藏在茂密的長髮中？好像躲在森林裡。是否我幫你剪個新樣子？」

他說話像詩。我請他全權處理，幫我「變髮」。他開始動剪刀，全神貫注地修剪。我低頭翻讀隨身帶的口袋書。等我抬起頭來，長髮不見了，一頭短髮，「從森林走出來了，陽光普照。」他說。

那一陣子，朋友們覺得很怪，問我發生什麼事？為什麼剪去長髮？「因為遇見一位說話像詩的理髮師。」大家似懂非懂。

原來，原來眼前幫瓊珊代班的老闆就是劉達深，就是二十多年前幫我剪去長髮的設計師。我告訴他這件事，他定睛看我，眼神滿是驚訝。

鏡子如澄澈的湖水。光陰在水面靜靜走過。我和我的理髮師隔鏡對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