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光斗
自小居住在眷村,男生與女生各自成軍,壁壘分明的撒野遊戲互不相擾,鮮少會覺得孤單無伴;但也只有遇到衝突,與哪家的兄弟幹架,才會埋怨母親,沒為我生個哥哥或弟弟,以致占不了上風,老吃敗仗。
有一天,母親不知哪來的因緣,竟將一位抱著一個奶娃的中年女士,以及大我數歲的兒子,迎來家中;當時,我家晚飯才結束沒多久,母親隨口一問,知道那對母子尚且餓著肚子,立刻自廚房盛來兩碗剩飯剩菜,塞進他倆手中;那位大哥哥吃得眉飛色舞,以上海話跟他母親說,簡直太好吃了。
趁著寡母端碗吃飯,母親將奶娃抱了過去,父親也湊近端看,兩人小聲地通了聲氣息:「這娃兒長得好,細皮嫩肉,方頭大耳……」我覺得事有蹊蹺,好奇心頓時暴漲,不動聲色地繼續觀察,也逐漸整理出頭緒,原來那新寡的寡母覺得生活不易,想將奶娃出讓給另一個好一點的家庭。此事對我構成某種微妙的威脅,我心想,如果家裡多出一個胖小子,我在家中的地位是否會落了個再也爬升不了的窘境?
最終,不知何因,小奶娃沒有進入我家門,我也算是鬆了口氣,解除了生來首次面臨的生存危機。自此以後,我便不再期盼家中多出個哥哥或弟弟,現成的兩個姊姊兩個妹妹已然夠吵。
小學一路讀的是男女合班,尤其是升上五年級後,潭子街上商家的女兒們是班上女同學的主體,男生大多數為農家子弟,以及我們四個眷村裡同年齡的玩伴。也就在五年級開學時,導師周瑞堂進入教室,秉持著不打不成材的原則,只要考不好,不分男女生,都要挨老師的藤條與木板修理,有時候頑皮,還會吃老師的耳光。
或許自小在家吃足了母親的體罰,周老師的嚴厲管教,我反倒不太放在心上;相對的,老師對我閱讀課外讀物的啟蒙、鼓勵我寫好作文、上課累了趴在桌上睡覺竟被允許、惡補中還會要我們將風琴搬進教室帶領我們唱歌、指名我上台與另一位同學隨興演雙簧……,這都成了畢業紀念冊上無法紀錄的美好回憶。
參加初中聯考前,我們被老師由潭子帶到豐原,與同年級的他校學生,舉行模擬考。父母曾擔心的請教老師,我這貪玩的兒子能否考上理想的初中?老師偷偷跟他倆說,省立一中或許有點難,但是當時升高中最有名的台中市立一中或許有希望。果然,放榜後,我考上了市一中。
事有湊巧,我們這一屆自潭子國校畢業了,小我兩歲的大妹良萍升上五年級,居然又被編進周老師的班裡。也就在那年大年初一的一大早,我領著妹妹,向住在潭子糖廠日式宿舍的老師拜年。或許我們去得太早,聽到敲門聲音後,房裡傳出乒乒乓乓的聲音,顯然老師與師母在緊急中收拾被褥吧?等到日式木頭門一拉開,老師臉上露出的些許尷尬,外加歡喜的笑容,真是過往課堂上不曾見到過的;我與妹妹被當成上賓,除了糖果花生……還有橘子等水果招待;尤其是老師對我說話的口吻與態度,把我當成了平輩,讓我有點受寵若驚,彷彿瞬間成了大人。
只可惜,失去周老師耳提面命、緊迫盯人的教導後,初嘗自由,需要自動自發K書的我,初一就有六科不及格,慘遭留級。也因為留級,自慚形穢的我,無顏去見周老師,更不敢與昔日的同學連繫;少年憂鬱如春蠶吐出的細絲,將自己團團打包,困坐愁城地獨自啃食著成長的苦澀與焦慮。
而後,升學、當兵、就業、出國,就是一頁頁撕去的日曆,只許前行,無暇後退回望。當我再次收到小學同學的聯絡信件時,已是一九八八年,我人在日本,同學會的通知有如遠在天邊,斷了線的風箏,幽邈不可得,不具任何意義。就算偶爾回台,也因行色匆匆,根本沒有動過去溪州探望老師的念頭。這一拖,不是一年兩年,而是十年起跳。等到有天,真的去參加同學會,卻為時已晚,已再難見到老師……老師因B型肝炎,轉為肝硬化,再惡化為肝癌,一九九九年,才不過五十九歲,便與世長辭。
二○二三年的十一月,疫情解封,停辦四年的潭子國小同學會再次舉行;身處熱鬧的餐廳裡,我忍不住左顧右盼,這群年過七十依然躁動的老小孩,顯然少了一個身影壓陣──周瑞堂老師。
老師不在了,師母呢?小學同學的群組中,問不出個所以然;轉而央求妹妹去詢問她們的同學,得到的答案一樣,就連老師當年在溪州的聯絡電話也不可得。幸好,一直住在潭子的翁林旭、謝瑞煌兩位同學,透過其他同學的努力,在潭子國校的資料中查出周瑞堂老師當年在潭子生下的長子,名叫周沛潭。
我立即上網,在臉書上查詢,居然發現彰化有位周沛潭;他身背吉他,自彈自唱的影片,自動與老師當年坐在風琴前,邊彈琴邊帶著我們唱歌的情景連結上了。我的呼吸加快,火速在留言區自我介紹,並詢問他是否就是周瑞堂老師的長子?如此等候了三、四天,終於,收到回音了,他就是!
沛潭告訴我,老師往生後,師母罹患了憂鬱症,雖然身體並無大恙,但還是在七年後與世長辭,到另一個世界與老師團聚了。然後得知,沛潭各有一位弟弟與妹妹,弟弟承杰與他都已退休,妹妹珍如仍在員林的國中任教。我們約定好,四月八日上午,我搭乘高鐵南下到台中,謝瑞煌與翁林旭兩位同學駕車來接我,然後直奔沛潭位在員林的住家,弟弟承杰、妹妹珍如都齊聚一堂,等著與我們三人相見。
見面的剎那,沛潭臉上顯現的內斂且誠懇笑容,就如同老師在那個年初一清晨所顯露的一模一樣;承杰迫不及待的將老師保存的潭子國小畢業紀念冊搬了出來;沛潭不但找出老師於一九八八年在潭子國小參加我班第一次同學會的現場錄影實況給我,還將我曾經在聯副一篇提及周老師的剪報放到桌上;最小的珍如則是貪婪地吸允著我們口中的父親影像……
言談中,陸續聽到這教養極好的三兄妹,直呼我張大哥長張大哥短,我的眼窩一熱,淚腺差點情不自禁的失守,便趕緊藉口上洗手間,躲去一邊,重新整理波動激越的情緒。
雖然相聚只有三、四個小時,就要告辭北返,但是不著急,我們肯定要再會;或許非常快,我還要夥同這新識的二弟一妹,一同前往我的出身地──彰化北斗,那裡有一座靈骨塔,存放著老師與師母的牌位,我要去鞠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