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慧開法師(佛光山副住持、南華大學講座教授)
一、生命的疑惑──生從何來?(續)
進一步地追溯與分析,對每一個開始牙牙學語的幼兒來說,他們對於自己所面臨的這個新世界的感覺,其實是充滿了好奇(curiosity)與驚奇(wonder),故而亟於展開探索,他要認清知曉周遭環境中的人、事、物與現象等等,所採取的方式就是不斷地「問問題」,範圍則是「上自天文,下至地理」,無所不包。因此,在英語中,對開始會說話而不斷提問的幼兒有個“question box”的封號。
很有趣的是,幾乎全世界在幼兒園階段的小朋友,都對於恐龍的曾經存在以及後來的徹底滅絕,感到高度的興趣,也就是對於事物的存在與消逝,產生疑惑與好奇,而欲探索其答案。當幼兒探尋外在的事物到了某一個階段之後,總有一天,他會猛然發現還有一個最大的驚奇,尚未被探索與質詢,就是:「我自身(的存在)是從哪裡來的?我自己(的這個存在)是怎麼來的?」
弔詭的是,我們每一個人在生命的早年都曾經是個勤於思考、探索與發問的樸素哲學思維者,也都曾經參究過古往今來之大哲與禪宗祖師的公案:「生從何來?」可惜隨著人間煙火的不斷薰染,愈來愈加執著於物欲的追逐,大伙兒不是逐漸淡忘了這千古之謎題,就是根本喪失了探討它的興趣。然而,生命的公案是不容迴避的,總有一天我們還是會返回到問題的源頭與它相會。
二、死亡的恐懼──死往何去?
相對於「生從何來?」的疑惑,即是「死往何去」的難題,通常是在我們遭逢至親好友過世之時,或者心愛的寵物死去之際,心中自然生起的恐懼與疑問。譬如當兒童面臨家中有長輩辭世,在悲傷失落之餘,自然會問像這樣的問題:「阿公死了以後,他會去哪裡?」台灣民間有一個制式的標準答案:「他去蘇州賣鴨蛋了。」顯然這是一個刻意迴避問題的答案,一方面只求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撫慰幼小心靈的悲傷情懷,另一方面也顯示出「大人們」不願意認真面對(甚至於逃避)死亡問題的基本態度。
眾生對死亡的恐懼一方面源自於執著現世的存有——包括「我」與「我所」(註)的執著,以及對死後生命是否延續的疑慮;另一方面則是受到社會文化與傳統民俗對死亡印象的負面薰染與誤導。對於絕大多數的人而言,生命消逝的哀傷場景與生離死別的悲痛情懷,儼然加劇了死亡的恐怖與威脅。人死後,生命就這樣無端地消逝了嗎?還是有另一段生命的續起?如果有死後的生命,那麼會是去哪裡呢?是羽化登仙,神遊太虛,翱翔宇宙嗎?是上天堂永生?還是下地獄受苦?是到陰曹地府成了孤魂野鬼?還是六道輪迴投胎轉世?這些令人困惑的問題,都曾經在我們早年的心中燃起陣陣疑團。
【註】:「我」指眾生個體之自我,「我所」指自我的延伸,包括其所擁有的一切財物、資產、家庭、眷屬、名位、社會關係等等。
與「生從何來」的公案一樣,「死往何去」的問題也是一個有關「存有論」的哲學性思考,也就是在「死亡之後」是否仍然有「後續生命」存在的問題,而不必然是牽扯到怪力亂神的迷信或聊齋之談。
三、生死的自覺式預感
所有眾生從一出世開始,就朝著生命旅途終點的方向走,這是一個實存的客觀事實,沒有人會懷疑這一點,但絕大多數人都極力迴避掩蓋這個事實,而不願察覺「死亡」其實就是我們「存在」的一部分,而且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德國哲學家海德格在他的《存在與時間》一書中,對人的存在以「實存分析(existential analysis)」的觀點下了一個定義:「人是『向死的存在(being-toward-death)』」。
面對死亡,眾生一律平等,沒有男女老少或者貧富貴賤的差別待遇,換言之,死亡是究竟平等的。如此坦白而直接了當的分析,對於貪生怕死的芸芸眾生而言,也許顯得過於冷酷無情,但也唯有認真地面對死亡,生命的意義與存在的價值才得以彰顯,有如日本名導演黑澤明的電影巨作《生之欲》的生命啟示:吾人「向死的存在」之單獨實存,不到生死關頭之際,多半彰顯不出海德格所說的「實存的本然性(the true authenticity of existence)」。
如果我們能夠誠實、坦然而無懼地面對自己的「生命」與「死亡」,則可以在生命中展現出個人的生死自覺,甚至於顯露出能夠坦然面對與接受個人生死歷程的生命智慧。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