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依空

從小遺傳自父母的好基因，有不錯的體質，一生中連感冒的次數都算得出來。我的家人沒有高血壓、糖尿病、高血脂的三高症狀，也沒有癌症的家族病史，主要器官如肝膽腸胃脾腎胰肺都沒有問題，算是「好心肝」的健康家族。多年前，師父曾經對著我們一群早期的弟子們說：「你們都很健康，不會生病。」我自己也自覺是「健康寶寶」，生病好像是很遙遠的事，仗著年輕，把父母給我的色身，毫無節制地使用。

◎第一次住院的新鮮人

一九八八年，佛光山舉辦國際禪學會議、第一屆青年學術會議，我當時負責籌畫執行等一切工作，接下來是本山各佛學院的第一次聯合講習會，一向健康的身體亮起了紅燈。一天，一位小兄弟陪我去看醫生，正在填寫掛號資料卡時，突然一陣暈眩，眼前一片漆黑，天空閃爍著一顆顆粉紅色的小星星，霎時冷汗沁身。我緊閉雙眼，腳不離地，憑著直覺一步一步退回身後的椅子，耳邊響起醫生、護士雜遝急迫的驚呼聲，我被推上了活動病床，送進了急診室，生平第一次住進了醫院。身體如五花大綁般失去了自由，但是卻念念分明地觀照著不淨的臭皮囊。我體會到臨終一念不迷亂、不顛倒、正念正定的重要性。

當天晚上，師兄弟下山到醫院來探望我，只見我躺在病床上，因為失血過多，左手吊點滴，連打了二千五百CC的鐵劑；右手在空中比畫，正在對巡房的院長闡說佛陀的根本教義。第二天，不顧醫生的警告，回到佛光山參加宗務委員會，大家都沒有查覺我的異樣，只覺得我臉色蒼白。

◎大師！我和您一樣

一九八九年，星雲大師率領二百多人到中國大陸弘法探親，我跟隨訪問團首次到大陸參訪。首站北京，然後到了憧憬已久的盛唐首都長安──今之西安，我舊疾復發，來勢洶洶。訪問團找來醫生為我把脈針炙，悄悄告訴師兄弟，要有心理準備，為我準備後事。

一行人到了法門寺，大家託師父的威德，得以到地下宮殿瞻禮稀世珍寶──佛指舍利。我卻寸步難行，只能獨自站在地宮前的丹墀，眼睜睜看著大家虔誠喜悅地走入地宮。我雙手合十，對著佛陀默默祝禱：懺悔自己業重福薄，沉淪累劫多生，不只見不到祇園會上佛陀的金色身，今日好不容易迷途知返，千里迢迢來到靈山，卻疾病現前，無法頂禮佛陀的法身舍利。

前面觀音殿有兩位「手帕頭上戴」的老菩薩，竊竊私語商量了老半天，一人突然踏著巍顫顫的金蓮碎步，下階梯，上石階，吃力地爬到我站立的高台，把賣了一整天的微薄香燭淨財要供養我。我收下裝滿他們虔敬三寶的紅包袋，將袋內的錢掏出還給他們，並且解下佩戴多年的手珠、佛像，贈予他們。雖然雞同鴨講，聽不懂他們的西安方言，從老人滿臉洋溢著歡喜的皺紋上，我忽然對佛教未來在中國這塊土地的傳播，充滿了信心。佛教二千多年的菩提種子，深埋在中國的瓦礫砂石堆中，中間數十年雖然斷絕了法水，但是早已深植民心，終有大地春回的日子。感謝佛陀悲愍我這個重病的弟子，雖然無法親自去地宮膜拜佛陀和舍利，但是卻讓我看到了中國佛教未來的脈動生機。當下許願：法門寺佛指舍利，今生一定要再來頂禮！

師父看我病得很嚴重，要我先到杭州等候，大眾繼續西行去敦煌。我堅持地說：「縱然埋骨沙漠，我也要到敦煌瞻仰佛教石窟。」師父轉頭對負責聯絡的師兄弟說：「這個人既然連死都不怕，我們就成就他。到敦煌千佛洞時，設法找一頂轎子給依空搭乘。」我一聽，生平坐過車、乘過船、搭過飛機，轎子倒沒坐過，愈發堅定要去敦煌的信念。

一行人坐飛機到了敦煌，轉搭車子到莫高窟，別人是坐在車上，我則是整個人躺在車上。車子一路顛躓搖晃，經過黃沙滾滾的荒漠時，驀然想起玄奘大師當時獨自經過莫賀延沙磧八百里流沙，水囊不慎傾覆，四天五夜滴水未進，人馬飢渴，倒臥在炎熱的沙海之中，口誦觀音聖號，發大悲願：「寧向西方一步死，不回東土一步生。」是怎樣的一種心境？那是以全生命向無上菩提的告白。走在沙漠上，我忽然和一千多年前的大師相契合，心境非常的「唐朝」。慚愧的是我身坐在冷氣車內，一群師門同參照顧著我，而玄奘大師則是單騎孤僧，芒鞋錫杖行腳於火燄烈日之下。我心中默念：「大師！我也和您一樣，寧向西方一步死，不回東土一步生。」我和觀世音菩薩商量，不必考驗弟子我的信心，等巡禮完畢莫高窟千佛洞，縱然死亡也了無遺憾！託三寶加持，師父的關愛，到了莫高窟，雖然無車無轎，我拄著一根竹杖，默默稱念觀世音菩薩的名號，一步一步走完人類千古文化瑰寶的莫高窟。

感謝這場重病，讓我體悟到佛陀的慈悲，參透到一代大師的宏願深心，承受師父同門的細膩關懷，更觀照到自己深層生命對佛法的信心。身體雖然大死一番，但是心靈卻有蛻變重生的輕安與喜悅。

◎最害怕的事，還是發生了

小學三年級為了躲避母親的追查，藏在棉被裡，在五燭光的微弱光線下，偷看毛姆小說《人性枷鎖》。小說的內容似懂非懂，學問沒有什麼長進，經年累月下來，到了五年級就戴上了近視眼鏡。隨著學歷的增長、喜歡閱讀的習慣，加上負責文化編纂工作，大量地使用眼睛，近視度數和年紀一樣只增不減，愈來愈有「深度」。醫生警告，高度近視的人，要慎防視網膜剝離的發生。

二○○四年，我在南華大學文學系所任教，同時擔任駐校執行董事。因為答應圓神出版社出版個人拙作，我從佛教的藏經中摘錄珠璣語句，仿效文偃禪師的「雲門一字關」，找出四十八個字，定名為《一字禪》，希望從一個字去了解佛法的大義，並且請我的二哥張正林負責每個字的篆刻，文圖兼收。

由於付梓的時間緊迫，我既要忙於教職，又要負責校務行政，只能犧牲睡眠，如火如荼地撰寫。昏天暗地，焚膏繼晷地趕稿，一個星期天，終於如期把稿子全部趕完送出。第二天星期一，上午認真地上完文學所的課程，下午和陳淼勝校長開完校務工作會報。傍晚時分，我所作皆辦，心情輕鬆，為自己煮了一碗乾麵，還特別做了一道湯，準備好好犒賞自己多日來的辛勤。

乾麵冒著熱騰騰的輕煙，散發著一陣陣的香味，正準備好好享用，突然我的左眼出現黑色的斑點，第一直覺以為是眼鏡上有黑屑，幾次擦拭，都不見消失。跑到浴室照鏡子，察看是不是臉上、眼中有髒東西？接著可怖的現象發生了，左眼不斷出現一片一片黑棉絮，好似從煙囪中接二連三冒出，然後是一道一道的閃電，電光石火般擊倒了我。我心中一沉：「最害怕的事，還是發生了！」我的眼睛病變了。可以耳聾聽不到聲音、跛腳不能走路，就是不能眼盲看不見。眼根壞了，積書滿架的讀書樂就完全毀滅了。

我當機立斷，馬上開車到民雄找一家眼科診所就診。醫師為我散瞳，眼睛直視強烈的光線，不能眨眼，灼熱、燒痛，淚如雨下。醫生畫了一張圖，告訴我左眼的右上方視網膜有剝離的現象，彷彿被判刑一般，最擔心的事終究還是避免不了。我告訴醫生明天早上再去找醫院治療，醫生給了我一個偉大的醫學常識：視網膜剝離是現在進行式，和時間賽跑，刻不容緩，不能拖延。我決定連夜南下高雄找大醫院。

首先到了高雄醫學大學附設醫院，一位女醫生又為我做了一次散瞳，重複前面醫生的診斷程序，結論是一樣地令人沮喪。她很慎重地告訴我，他們院方有一位治療視網膜醫術非常高明的名醫，但是他星期三才有門診，我要不要等一等？我仔細一想，還要耽擱二天，這個剝離進行激烈的視網膜，恐怕如拆碎七層樓台，早已碎成一片了。

走出高醫，在暗黑的高雄街道躑躅流浪，何去何從？突然有一股「念天地之悠悠」的悽惻之感！最後，決定去高雄榮總試試。掛了急診，一群眼科醫師一起討論我的病情，我又被做了第三次的散瞳。其中一位女醫生還稱讚我警覺性很高，知道在黃金時間趕快來治療。然後他們找來該院專治視網膜的權威某醫師，醫師一來，又對我做了第四次的散瞳。短短幾個小時之內，一個晚上，我的左眼已經散瞳四次，飽受燒灼之苦，眼淚止不住地流，眼睛好像要潰爛的感覺，瞋火油然生起，脫口而出說：「你們醫生，不看病歷，是不是對於病人都要重新散瞳一次，眼睛沒有治好，也會被你們照瞎。」醫生淡淡地說：「沒有那麼嚴重，怎麼可能把眼睛照瞎？」我被迫住院觀察。

第二天早上，在沒有事先通告之下，我被推進了一間診療室，這位醫師親自操刀，為我雷射，左眼直視機器，只見一陣陣強烈的藍光、紫光、白光……五彩繽紛，由於長時間不能眨眼，我的眼睛已經痛得無法言喻。院方擔心我手術後發燒，要求我再住院一天。下午，眼睛蒙著紗布，我躺在病床上休息，頭痛、眼病糾纏在一起。一個年輕的醫師來查房，站在我的床尾，竟然對我呵斥道：「我們老師是榮總很厲害的醫生，他是很有名的醫生，你昨天晚上怎麼可以對他說眼睛會被照瞎？」喔！原來是學生來為老師討公道，疼痛讓我差一點失去修持，本想回應他：「我也是很有名的病人。」轉念一想：「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醫生和病人之間較量什麼「有名」與否？趕快以忍辱波羅蜜的功夫把妄念消除。

為了怕被外力撞擊，我每天不論出入電梯間、走廊上、教室課堂裡，不忘頭頂斗笠，眼戴墨鏡，既遮擋光線，也提醒別人和我保持距離，學生還笑著說：「老師！您的造型好酷！」經過了十餘年，我陸陸續續也曾在台灣、美國看過幾位眼科門診，他們都一致肯定我的雷射手術做得非常好。我慶幸真的遇到一位醫術精湛、很有名的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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