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淇華

開學日，破曉時分，晨霧籠罩的新營火車站，月台有電影《哈利波特》歡鬧的色調。穿著卡其色制服，頭戴大盤帽的大哥哥，臉上漾著笑意，我們走過時，像閱兵般，一個個蹲下身，和顏悅色：「我是你大哥的同學喔！」還有穿著白衣黑裙的南女大姐姐，跑過來摸摸我的頭：「我以前和你二哥同班喔。」半晌，遠方傳來蒸汽火車的汽笛聲，在月台氤氳的蒸氣中，帥哥黑標帶我們兩個國一的小蘿蔔頭，蹦上火車。「柳營很近，三分鐘就到了。」

老家在高雄的黑標，是大哥的國中死黨，考上南一中，但選擇直升這所台南柳營的私立高中。他和大哥念國三時，玩樂終日，被導師老王抓到新營的家裡看管，所以念到高二，還一直住在老王家中。

大哥考上北五專，小一屆的二哥剛考上建中，他們離開後，我和雙胞胎哥哥接收他們的人脈，也踏上他們的腳步，自彰化負笈南下，進入這所私中，也住進老王家。然而這位在甘蔗田中的學校，不是霍格華茲，是斯巴達式的教育，造就升學率的魔幻。

不合理的魔幻，勢必要逼人走火入魔，將弱者化為泡沫幻影。

我無法成魔，所以那三年，我成了漂浮的泡沫，行走的幻影。

老王從來不讓我們睡飽，每天十二點半入睡，五點就要起床趕火車。

我可能得了少年嗜睡症，每堂課都半夢半醒。一早在數學課睡著了，被數學老師連續賞了十二個耳光。沒有身體自主意識的我，雙頰火辣，只覺得丟臉，趴在桌上一直哭一直哭，到中午放飯，頭都不敢抬起來。隔壁班的雙胞胎哥哥聽到同學通風報信，趕快去福利社買個麵包，丟在我桌上，忘了是否有吃掉，只記得那手勁，一掌比一掌重，而數學老師動手時，臉上一直掛著微笑。

學校是七○年代的羅馬競技場，老師是執槍戟的神鬼戰士，而我們是每日被宰殺後，又永劫回歸，肉身回到刀斧的牲畜。

神鬼戰士要拼排名，所以大小考都要靠藤條的鞭打，讓學生身上的傷痕，累積成他們更高的積分。

小時候在祖母的喪事時，看過懸掛的十八地獄圖。心想，這世上怎麼可會有車裂湯鑊之所？沒想到才十二歲，我一腳踏了進去。

總是在學校挨完打後，同學們回到溫暖的家，暫時回到人間。但我們得回到老王家，更下一層、更可怕的地獄。

吃完晚餐，洗完戰鬥澡，老王會叫我們從書包裡拿出考卷，一張張算帳，再打一次。

記得一次回到彰化老家，洗完澡後穿上短褲時，家裡的幫傭看到我臀部一條條烏青的血痕，眼淚就掉了下來。但是沒有時間哭，我和雙胞胎哥哥，還必須背著大書包，在週日傍晚，轉好幾趟車，回到新營，老王苦心經營的煉獄。

我不知道那個年代，家長在想什麼？老王在想什麼？

一個晚上，黑標的堂弟在課本上畫上利索的漫畫，被老王抓到，就是一巴掌，鮮血從堂弟白皙的鼻梁噴出，天才小畫家用雙掌接住鮮血，滿了，溢了出來，老王才出聲：「去洗臉！」

黑標受不了，打好包：「搞什麼？這樣逼小孩子念書？我不住了，要搬到學校宿舍，到學校再找我。」

中午打好餐，我和雙胞胎哥哥會去找黑標，坐在操場旁的矮樹下，看著穿著軍訓窄裙的高中學姐，一個個娉娉裊裊走過，黑標總會指著最秀氣的那一個：「那是我們班花，我以後要娶她。」我們總是哈哈大笑，笑他痴人說夢。

大學聯考時，黑標就坐在班花的隔壁，黑標說他看了班花所有的答案，所以一起考上了台中一所私立大學的食品營養系。

記得回到台中念高中時，到大肚山去看黑標，他的房間播放著羅大佑的〈童年〉，所有打麻將的牌友一起跟著哼唱：「隔壁班的那個女孩，怎麼還沒走過我的窗前……」煙霧瀰漫間，黑標沒叼著菸，眼神迷離，還是帥！

畢業後黑標娶了班花，生了四個孩子。又經過了十多年，我結婚時，黑標來了，還是黑，還是瀟灑，但瘦了好多。

之後再沒見過黑標，只聽大哥說，他去大陸做生意，很操勞，喝了很多酒，得了肝癌，死了。

那私中三年，雙胞胎哥哥被打得比我還慘，他心中懷有比我更深的恨。經商有成後，他常常開著車，莫名開往柳營火車站，買一張柳營到新營的普通車票，坐在以前等火車的月台，等到一班藍皮車開過，才默默開車回來。

作家許榮哲，也從這所私中畢業。他提到有一位同學，每年春節回鄉時，就會買一堆鞭炮，騎著摩托車回到母校，坐在圍牆邊，然後鞭炮一根根點燃，往圍牆裡面丟。

多年之後，有個劇組利用母校校園，拍了一齣穿越劇，叫做《想見你》。在劇中，只要播放伍佰的〈last dance〉，就能回到過去，看到想見的人。

我想再見到黑標，告訴他，戲拍完，母校就關了，但我的雙頰還是感覺火辣辣，所以拿起筆不斷控訴，那以升學為名，讓不同世代繼續穿越的二十一世紀地獄。

黑標，想再聽你帥氣罵一聲：搞什麼？這樣逼小孩子念書？

所以我按下播音鍵，邀你再回到那一年：

你給的愛　甜美的傷害

深深的鎖住了我　隱藏不住的脆弱

氾濫河水將我冲向你的心頭

不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