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PM
我在這裡等他,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了。然而他仍在這個暗夜、遠方的霧裡,在那片模糊中一頭趕路一頭嘆息。但是我等,我等著他。
葉隙間娑娑然,一名成年男子穿著涼鞋靠過來。「起來!」他說,於是我便立起,但身長不及他的腰間。
「去那邊看書。」成年男子說。於是,我蹲在月光下,假意翻開書包,掏出課本。男子走了開去,我又將課本塞回書包裡。一條小河流過我面前,我將書包攬在臂彎,溯入水中。在一整個夜晚的冷冽中,梭巡他遠方的身影。
他什麼時候出發的?何時能夠到來?我毛躁的眼裡充滿不安的揣想,在月光下反覆辨認手上的表。已經凌晨兩點多了,他要是不來,我就必須趕回家。媽媽會操心到無法入睡、妹妹會把鐵門鎖上,而且天亮後,我便拿不到一整天在校的零用與雜支。
都夜半了,他當真不來嗎?我雙腳陷入小河的軟泥裡,趴咑趴咑踩上對岸岸頭。蟲鳴與蛙類的喧聲作響之間,還聽得見幾聲雀鳥的啁啾,以及烏黑無蹤的翅膀,倏然拍過頭上的聲音。
好深的夜啊!我溼透的襪子,凍僵在幾分麻木的腳趾間,趾間幾乎無有觸覺,但是我還等、我按下所有心情等他。
漸漸的,烏雲掩過半個蒼白的滿月,背後傳來一陣嘩然的涉水聲,這不會是他的腳步聲,卻是誰呢?
一名成年男子穿著涼鞋靠過來。「起來!」他說,於是我便立起,但身長不及他的腰間。
「『沉默寡言』!為什麼老師給你的評語又是『沉默寡言』!」成年男子說著,在我臉上搧了幾個辣辣的巴掌,我的耳間轟轟作響,無法聽見其他聲音。周身開始傳來接續不斷的拍擊聲,我穿著深藍色短褲的小腿開始一陣陣刺痛,忘記我有沒有叫出聲來,但除了那些打在身上的拍擊聲外,我什麼也聽不見。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從我身上傳來的聲響逐漸消失了,我發現自己跪在河岸的碎石子上,待我再次清醒,白紙般扁平的滿月,已然走過夜空的中線,再也撐不住的,我睡入那片碎石子裡。
此時唯一記得的是:當年夜空中的滿月總是比我更為孤獨,就像要讓我在渾身的疼痛中,笑出聲來一樣。不覺得冷,夢寐間只是想笑。就這樣奇異地懸著微笑,軟綿綿地在碎石間醒來又睡過去、睡過去又不意醒轉。
幾乎無從察覺的,我感覺小腿上不知何故,冰冰的、涼涼的。抬起身子掉頭探望,才知道是媽媽拿了一條藥膏,使勁抹在我的小腿上。媽媽的臉雖然烙在黑暗中,但那印象彷彿她抿緊了嘴唇,想將所有可能發出的一切聲音,用力抿入腸胃裡一般。
我可能喚了媽媽一聲,也可能只是因此鬆開身心、安心睡去,只記得周遭所有的聲音都被抽乾了,彷彿置身於真空之中一般,待又再次睜開雙眼,媽媽早不見蹤影,只明明白白看著自己的小腿,冒出一顆顆麻密的、胚芽般的小小膿泡。
像是終於想起什麼,我開始徒手在河邊的泥濘間刨挖,我知道那裡一定有什麼、有些什麼可以救我的東西!我的指縫逐漸塞滿泥沙、甚至從指隙滲出血來,但我無法停手,不停的挖、不停的挖。終於,我發現我積蓄多年的紅色小豬撲滿!我將撲滿的投幣孔掏開,連手掌都割傷,小豬撲滿的投幣孔愈開愈大,我從撲滿的破洞倒出大半的銅板、塞入書包裡。心中盤算:等著他來,我要帶上這些銅板,和他一起搭火車到遠方的城市,從此不再回到河邊,就此滿心歡喜、為自己過嶄新的生活。
然而,背後又傳來一陣嘩然的涉水聲,這不會是他的腳步聲,卻是誰呢?
一名成年男子穿著涼鞋靠過來。「起來!」他說,於是我便立起,但身長不及他的腰間。倏忽間,他的大手攫住我的頭髮、開始拖行,讓我跪在大門外,周遭漸漸聚滿旁觀的拖鞋,我就跪在那些赤裸的腳趾之間。或許有人發出一點聲音,但那種聽覺印象是沉默的。總之,成年男子終於將我甩在地上。
成年男子開始咆哮,我不願記住隻字片語,卻牢記了一句:「竟然敢偷我的錢!」
那是他的錢嗎?不是我每次考試滿九十分、甚至滿分賺來的嗎?為何是他的錢呢?
四下圍觀的腳趾愈聚愈多、又漸散漸遠,時間一刻緊接一刻無聲的經過,
不知何時成年男子已走了開去,而我一直跪在原地,媽媽從身後攙起我時,我渾身都在打顫。夜空低沉,既厚且重的烏雲就壓在頭上,雨滴漸漸落下了。
我在雨柱間張望,媽媽怎麼又消失了?而他還未來、仍在遙遠的未來?我書包裡的銅板不知何時掉光,只剩我悵然的手,慌張地摸在心悸的胸口。餓極了!胃疼起來,渾身溼透而寒氣自骨子裡透出來。背後又傳來一陣嘩然的涉水聲,這不會是他的腳步聲,卻是誰呢?一位老人穿著涼鞋靠過來。「起來!」他說,於是我便立起,低頭看著眼前的老人。老人遞給我一壺熱茶、兩個麵包和一顆桃子。「你最喜歡的水蜜桃。」他說。於是,雨勢漸和漸緩,在黎明前凝固於半空的黑暗中。
我渾身發寒地喝著熱茶、嚥著麵包,坐在風勢較緩的角落又嚼又吮的吃了水蜜桃。終於,有個疲倦的、緩慢的涉水聲從小河那頭響起。
打我這個方向看去,那是一個小小的、少年的人影,彷彿平面的煙灰色影子,平貼在黑色的風景裡。空氣中有他劇烈的喘息聲,吃力地在嘩然濺起的水花中,筆直地朝我靠近。
天色開始變得透明,像是伸手就能觸摸到光線的微溫,我站起身來奔向水岸,朝少年伸長了手臂。少年抓在我的掌心、舉步踩向岸頭,我因而低頭看見水面上的自己。黎明的夜灰褪去大半,我沒看走眼、那也不會是幻象,但水面上的鏡像告訴我:我已然中年,而這少年雖一如我往昔的天真稚嫩,卻無有我頑固的過度拘謹。當少年終於上岸的瞬間,他沒有任何聲音的一個踉蹌,跌入我身後的影子裡。
我等著的他來了。那麼多年,從我的少年等過青年、來到中年,才等到他來,等到他真誠平坦的胸懷,與天真、聰穎、放鬆的笑臉。因而我心中有個映像,那是我靈魂的真貌、性情的坦白。我影子裡的少年,忍著我身上的病痛,在我中年的背影中藏好,就這樣化在晨光的照耀下。
晴空明朗,邊緣綴飾著一串白雲,當我再度溯過小河,回到原先的岸上,朝另一種回家的方向前行之際,河岸有風吹乾我心裡與身上的潮溼,風中充盈飽滿的草葉香氣。經過林蔭之時我不意抬頭,白色的朝日穿透葉脈,花朵般篩在頭上,一滴瞌睡在新葉上的柔軟晨光,微笑地滑過葉尖,滴落在我昂揚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