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純昌

《你的臉》這部片沒有故事、沒有劇情，甚至沒有演員。蔡明亮花了兩個月，從西門町與萬華街上找尋了13張飽含風霜的臉龐。導演在攝影機背後不說太多話，他可能只是問候幾句家常，更多時候讓沉默在其中橫亙，這讓被拍攝者，幾乎是，赤裸裸地獨自面對鏡頭了。

蔡明亮說，《你的臉》這部片沒有故事、沒有劇情，甚至沒有演員。這是紀錄片？還是劇情片？這是電影嗎？如果是，我們究竟要如何去理解我們所看見的影像，應該被分配至哪個影片的種類？

他花了兩個月，從西門町與萬華街上找尋了十三張飽含風霜的臉龐。這些人可能從未面對過電影鏡頭，更沒有遇過鏡頭直接放在面前對著他拍。導演在攝影機背後不說太多話，他可能只是問候幾句家常，更多時候讓沉默在其中橫亙，這讓被拍攝者，幾乎是，赤裸裸地獨自面對鏡頭了。

因此觀眾幾乎是，見證了鏡頭與人之間，幾乎是毫無轉圜的對峙了。於是，觀眾就見到，在鏡頭前，這些已經都經歷人生多少風霜的人們，先是緊張，有些人開始想笑，有人竟突然開始運動自己的舌頭，發出詭異的聲音。那場景實在是，多少有點尷尬了，有些人開始說起自己的經歷，有些人吹起口琴，有些人甚至慢慢地，眼睛闔起，不去面對那隻在面前炯炯的眼睛，而緩緩睡去。

然而，就在這導演雖堅持著，卻也不是過於侵犯的凝視之下，我們發現有些東西慢慢地剝落，更由於這部電影就是「好好地，只拍一張臉」的方式，被攝者無法藉由過往熟悉的說話、敘事，將自己以語言偽裝起來，進而，他們將自己最本真的事物顯露在眾人面前，那是赤裸裸的自己，那是他們唯一僅有，他們的一張臉。

最終我們想到死亡

在這個生活中不認識的人比認識的人多過太多的社會，我們太久沒有好好地，看著、凝視著一個人的臉了，即使像是餐廳之中對坐的座位，有多少人能夠好好地凝視對方，而不用任何東西防衛自身？在導演拍攝完所有人之後，這個凝視的功課就轉交到觀眾身上。

當我們看著一張臉，當他一語不發，或是不看或是看著鏡頭，我們的心裡在想什麼？我們也許會猜想，他是誰？他從何而來，他身後有什麼故事？我們會看著這些與歲月相伴因而深刻了的臉龐，看他們臉上有丘壑，有河流載著那些我們不知名的故事，在我們觀視著的當下，我只能看著過去，在看著臉的時刻，看無數過去的記憶被牽纏著向我湧來。

正因為蔡明亮什麼都不說，他沒有什麼好說，他只是讓我們去看、去凝視，反而讓我們無以回避的面對自己內在與這張無名的臉相關的記憶，臉即是鏡子：歲月既能打磨出光澤，歲月也會帶來毀壞，那是不是我終有一天的模樣，我想要嗎？臉不是外部，臉也不顯示內在，臉是超越性的，連「東西」也不是，我們震驚莫名，若有所思，他們向我們打開了一個通道，通道有風，可是我們擁有的只是痕跡，其實痕跡也轉瞬即逝，最終我們想到了死亡。

因此，當蔡明亮拋棄所有敘事，不說故事，僅僅只是「顯現」。觀眾無法以自身的理性去包圍、消化那一張張的臉，那一張張發光的臉，來到我們的面前，與觀眾面對面，無法被我們改寫成種種或是悲傷、喜悅，或僅僅是有趣的故事，那些聽完即可拋棄，易開的人間異語。而是對每個人而言，都經由對個人經驗的鏡射，成為僅僅只為每一個個別的觀眾所存在的，完全開放的所在。

最深也是最初願望

可以作為輔助說明的，也許是蔡明亮應中山堂所邀拍攝的《光》。在光與影的交錯下，中山堂以種種細節展示出八十三年間經歷的滄桑，那就像凝視著一張臉，因此，無論是外牆、內部表演空間、樓梯間，都是臉，無法區分內外，都被凝視，也都顯現著，告訴觀眾，我們所知，以及我們所不知的一切。

當然《你的臉》仍然是屬於蔡明亮的電影，李康生的臉，屬於他的個人印記，在那張記錄了小康一生歲月，以及蔡明亮的電影歲月的臉上，彷彿總結了並重複地訴說，他所拍，不過僅僅是一個人最深也是最初的願望：僅僅是想要凝視那一張臉，就足以付出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