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春榮

風光啊！林正西裝畢挺入座，欠身和前妻點頭示意。兒子畢業典禮，不可開玩笑，再忙也要出席。

置身新蓋的大禮堂，巍巍峨峨，宏偉新穎，和二十年前自己畢業時的小禮堂，不可同日而語。端坐家長席，放眼前方黑壓壓方帽學士服，校長、貴賓的聲音，嘈嘈切切高高低低，川流不息流過雙耳，他聽得耳朵快生繭。

來啦！終於，重頭戲來啦！兒子代表畢業生上台致辭。林正精神頓時抖擻。兒子雄渾有力的聲音透過麥克風、音箱迴響在偌大空中：「時光飛逝，四年匆匆，多少次的擦肩而過，多少次的回眸，我們筆硯相親，有緣相聚紅樓。我們像紅樓前的樹苗，茁壯成長，向下扎根，向上延伸。曾經大一的新鮮人，即將告別校園，成為社會的新人。」說得好啊！能說善道，開門見山，直奔主題，有乃父之風。林正暗暗稱讚。

二十年前，林正和前妻胼手胝足，由國中至高中，篳路藍縷，向下扎根，向上延伸，一步一腳印，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苦盡甘來，打造出響噹噹「數學王國」的金字招牌，身價上億，湧來湧去，坐擁兩座豪宅，走路有風，咳嗽會地震，喊水會結凍。

「在浩瀚的知識國度，我們立足小分子，縱情大宇宙；身在這小小的校園，立足台灣，胸懷彼岸，擁抱世界。氣度決定高度，格局決定結局。」兒子熱情的嗓音慷慨激昂，讓人熱血沸騰，前方就是四方，四方就是八方，這土地我一方來，八方去；夢想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就像他當年壯士斷腕，毅然決然放棄一流名校教職，轉入補教界，契機就是轉機；由人賺錢至錢賺錢，形勢大好。

林正記得七年前，有意擴展版圖，至海外拓展據點。前妻勸他不要躁進：「理想是豐滿，現實是骨感。」他直覺前妻太保守：「人生最大的風險，是從不去冒險。」而這時，命中的小蜜桃出現。一進辦公室，乍見新聘「新鮮人」，十足吸睛，他整個魂魄都被吸進去，精神恍惚。同儕笑他：「不要老牛吃嫩草，摧殘幼苗！」前妻看在眼裡，一臉鄙夷：「你可以當她爸，你都比她爸大好幾歲，會讓人笑破肚皮！」

他左耳進，右耳出，不以為意，也不過大二十歲。這個社會有錢的「尚青」，他掌握「美女怕纏郎」的笑臉攻勢，送花送包送卡送車，終於贏得對方青睞。條件是「沒有離婚，一切免談！」前妻望向窗外直搖頭，神色冷峻，回首直盯他，眼神帶刀：「你想清楚！不要玩火，火燒咸陽城。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也有疲勞。寒心吶！要簽可以，二間房我要一間。兒子跟我。」他立馬同意。娶小蜜桃時，五星級飯店席開五十桌，金碧輝煌，冠蓋雲集，風光啊！醉臥美人膝，應該羨煞多少同行同學。嫩妻長得漂亮是優勢，新郎活得漂亮是本事。

兒子聲音再度將林正喚回眼前：「跨一步即成鄉愁，今天跨出校門，我們將成為社會新鮮人，繼續燃燒我們的鬥魂。有跨越，才有新境界；有超越，才有新世界。畢業不是失業，而是創業的開端，恭祝畢業生鵬程萬里，雲端無限！」如雷掌聲夾雜尖叫歡呼聲響徹禮堂，久久不絕。而補教界就是創業新天地，「錢」途無限，林正曾問兒子有沒有興趣，兒子冷冷搖首，他有些不悅。

散場後，隨著人流，步出禮堂，鳳凰花在枝頭爆出鮮豔蝶形花朵，點起一團團火。前妻一身淡素套裝，依舊給人百合花印象，前妻瞄了他一眼：「怎麼瘦成這樣，不要太操！」

他尷尬堆笑。這幾年白天擔心少子化，大學聯招錄取率將近百分百，補習班業績下滑；晚上要打起精神應付嫩妻碎嘴話題。一端照亮白天，一端照亮黑夜，蠟燭兩頭燒，簡直要提早報廢。嫩妻每月逛百貨血拚，絕不手軟，刷！刷！刷！一定六位數以上，讓他存摺的數字像溜滑梯，直往五位數滑。他記得，前妻一塊錢不打二十四個結，也打十二個結；都挑周年慶下殺三折時才捨得買……

此時，兒子慢步走過來，禮貌生疏的和他點頭，隨即和前妻站一起，眼光飄向他處。一時間，他除了「恭喜畢業！恭喜！」也不知說什麼。他兩隻手伸過去，兒子的手並未伸出。握住空氣，他當然知道兒子對他再婚，一直不諒解。

「走啦！再聯絡。」前妻手挽兒子轉身離去。呆望兩人熟悉而陌生的背影漸行漸遠。他有些落寞。是當年自己把他們往外推。見色忘親，現在還奢望什麼？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回頭無岸。

思及前晚，他自補習班回家，累趴在沙發打盹。嫩妻進來乍見，口無遮攔丟出三個字「你老啦！」說得他臉上三條線，一肚子火，上次去醫院作健檢，她也這樣嘲笑他。這三個字不曾從前妻口中說出過。前妻見他打盹，會拿條薄被蓋他身上，怕他著涼，或低聲道：「累了就進去睡一下。」撫念追昔，前妻百合花的清香吹入他心坎；小蜜桃沒有革命情感，終究不如百合花貼心。只是當時怎麼會腦袋進水，糊塗顛倒？讓他現在懊惱悔恨，欲哭無淚。

「新人不如故啊！」他心中悠悠忽忽浮出樂府詩〈上山採蘼蕪〉的經典名句。只是一切都已來不及，他沒有回頭路，破鏡還能重圓嗎？想到多離一次婚，就多脫一層皮，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咬緊牙關，勉強苦撐搖搖欲墜的補教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