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育嘉

冬夜，裹著厚黑棉被的天空還不願睜亮眼，鄰居的公雞準時扯開抖顫的高音，把阿嬤的鍋碗都吵醒、爐灶也火了，阿公在院子伸懶腰準備一展拳腳，只有我還捲在榻榻米上，翻過來又翻過去，彷彿賴床是小孩子特有的權利。

那種溫暖像含著糖躺在一個阿公阿嬤保護得好好的小罐子裡。不只罐外有罐，罐內也有罐。走出我躺著的這間日式宿舍是罐外之罐，那是一大片可供孩子們撒野奔跑遊戲探險的林木宿舍區；而我還躺著不肯起床的房間一角，正藏著阿公神祕的裝滿各式配方的玻璃罐，豈不是罐中之罐？甚至長大後我回想，阿公滿腦奇特的知識和想法，是不是我永看不透的走動的罐子，帶著我，將我含糖的童年光陰，深刻在北回歸線蟬鳴最響的那片甘蔗田、一個名叫南靖糖廠的獨立烏托邦裡。

糖廠宿舍是日據時代規畫的建築，在四野望去皆近乎無際的甘蔗田中央，像從地底升上來的這座糖廠，說是嘉南平原精心孕育出或冒出的好大一甕糖蜜罐或許一點也不為過。圍牆圍住了好久也走不完的一大圈，像圍住一座我童年的「大觀園」。

大門入口一小段會先碰到醇香得讓人口水猛嚥的甘蔗味、一條流出熱汁水的溝圳，由左側糖工廠釋放出來，那是甘蔗進糖蜜出的地方，對我們孩童而言那是永觸碰不到的「神祕大罐子」；我待這邊的則是阿公阿嬤年輕進年老出、眾多孩童一出生即可撒野活動的宿舍區，則是什麼都具足的「百寶罐」。

過了溝圳再往前走，是筆直的少說有百米長的鳳凰木道，夏天時樹上像棲滿火鳥、地上則鋪滿了它們掉落的紅豔羽毛。接著幾條橫切的椰林道、芒果道劃開了數百戶的日式建築。右方是跑過我腳印和汗水有操場的小學，然後再過去是福利社、左方圖書館、往下走是小孩子渴望夏天的冰店，左拐是日式庭園造景的貴賓招待所、「氣派」過年節和慶典的中山堂等。右拐到芒果道的盡頭，則保留著一大片可滋生很多季節想像的果園、冒出探險念頭又很容易把童年迷失在裡頭的小山坡和叢林。後來很多好奇的眼睛和冒險的野心好像都是從那裡開的端。

最後快走完中央大道的三分之二了，才會聽到哇哇鬼叫過我年幼歲月的宿舍。再過去一段距離才是後門，門外是收成時隆隆隆長長一大綑一大綑甘蔗們在小火車上奔馳而過的小鐵道，然後再是空下來的眼睛停在望不到盡頭的嘉南平原上。

阿公的日式宿舍有兩大房，我和阿公阿嬤睡的房間是榻榻米通鋪，前後都是糊著紙的拉門，打開後門有一條長廊，下幾個台階就是種著番茄和幾棵木瓜的後院。房間前面是另一個充當客廳、餐廳和臥室的房間，靠著牆擺放一張桌子和兩張有大靠背的藤椅，桌上有一台大大的收音機，是午後得閒的阿嬤進入廣播劇的隧道開口。而對面另一片牆是由幾片木拉門隔出的儲藏空間，中間由層板隔成兩層，上層收納著棉被衣物，下面一層就存放一些較重的電器或書籍雜物等，我也將我最愛吃的那罐健素糖藏放在此。

另外有幾大罐玻璃罐最吸引我的好奇，黑乎乎的不同藥效的中藥酒鎮住了櫃子一角，各自眨著神祕的眼光向我招手，那是阿公以獨門配方、指揮各色藥材精心珍釀的。再滑開拉門是玄關，隔著大大的窗戶和木格柵面向前院，這裡是我白日夢著罐外世界之神祕多彩的一隅。

玄關右側下幾層階梯再走幾步就是廚房，是阿嬤烹調一生黃金歲月並端進端出的地方。最醒目的是像山一般把我吸過去的木製大菜櫥，它讓我總是踮起犯饞的雙眼，想偷聽紗櫥裡美味的對話。菜櫥下半部是一些鍋碗瓢盆和幾罐醃菜演繹著日常；上半部除了當天的菜餚之外，總會有阿嬤特別準備的零嘴，像是水煮花生、玉米，或用每月配給的麵粉做的包子、饅頭等，讓我這隻歪嘴雞時不時的晃過去。

吃過早飯的我血液裡的好奇因子澎湃著，等不及的和幾個同伴到小學旁的山坡叢林探險。就像急著爬出洞口向外探索的初生小貓，每跨出一步就長大了一寸，看外面的世界每天變什麼不同的魔術。就在一次次的遠征獵奇中，閱讀了自然這部浩瀚天書，在大膽拓展邊界或者說根本就是「穿過罐壁」的興奮中，驚豔了各色稀奇的植物樹種，及讓一堆叫不出名字的大小昆蟲動物追著跑。渴了、餓了，隨手就有免費的芭樂、龍眼、芒果，還有小小酸酸的鳥梨、紅紅甜甜的麗李、碩大如籃球的波羅蜜等可大快朵頤。尤其喜歡和同黨們躲到糖廠外的白甘蔗園，夏天被滿園的蟬聲淹沒，嘴饞，隨手折一枝甘蔗啃了，多帥氣，臨走前再去翻找蔗葉上停歇的翠綠色如蒼蠅大的小蟬，將它們裝在火柴盒裡養著，以為就可以把蟬聲或無憂無慮的童年永遠留住。

晚飯後大人們會在院子裡乘涼，或和鄰居話家常，小孩們在家門前的馬路上跑跑跳跳，玩著各種不花錢的遊戲。有時玩伴央著我講故事，我們就在芭樂樹下鋪張草蓆，幾雙眼睛盯著我，隨著安徒生的小美人魚將要化成泡沫的可憐際遇而張闔、而黯淡，連星星都眨著盈盈淚眼加入觀眾席，一直到各家媽媽唱名，才依依不捨各自游回宿舍的小罐子中。

被喚回房後，阿公每晚都要仔細的倒好三杯藥酒，我一個小女生竟也算一份。每回我嘗了一口，總愛問：

「阿公，為什麼每天都要喝這個啊？」

「喝了身體好，才會快快長大呀！」

阿公每次的回答都一樣，阿嬤會加一句：

「喝了不會再尿床啦！」

而我想著快點長大變成公主，可以到很多國家，可以遇到王子，一起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或許藉由這臨睡前的儀式，各自在自己的小罐子裡編織著不同的想像，讓夢因而甜美。

精通中醫的阿公多才多藝，出生在台南麻豆的大戶人家，從小受日式教育、過著優渥的生活，阿嬤是他家的童養媳，一輩子就是服侍阿公、辛苦持家、樂天知命。我小時候身體差、氣管很弱，於是各式中藥丸、燉補輪番上場，我樂得享受各式美味補品和阿公阿嬤無價的親情藥方。其中我最愛野生鱸鰻燉中藥，尤其冬夜，一家三口圍坐享用，是至今難忘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