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雅淳
我喜愛在清晨逛這蔬果市集，除了感受在地的日常脈動，還常可發現一些我這城市鄉巴佬不認得的野菜水果。

中年移居到依山傍海的台東後，喜歡黎明前開車到海邊迎接日出，若時間允許，回程總愛繞去鯉魚山下的早市逛逛。明明一個人吃不了那麼多蔬果，仍會大包小包，滿心歡喜的將被陽光、泥土與雨水滋養出的天然食材提回家。

說是早市，其實就只是個在鯉魚山腳下，救國團前廣場自動聚集的蔬果市集，讓爬完山、運動完的人們順便買些蔬果帶回家。很多都是一些年長者將自家種的農產品拿出來擺地攤，農作物大多長得很瘦小、樣貌粗鄙的賣相不佳。

第一次好奇的進去四處走逛時，角落靠牆坐著一位老阿伯，地上一小坨一小坨地堆放著一些營養不良似的木瓜、芭蕉、地瓜，看我走近，笑呵呵地招呼「厝裡自己種的，保證沒農藥，妳呷看。」黝黑的臉上布滿皺紋，嘴裡的牙齒好像都掉光了，露出如嬰兒般的粉紅牙齦，我對這樣無邪的笑容毫無招架力，立刻蹲下來採買。但其實對那些其貌不揚的水果沒有信心，只是想讓老人家早點賣完回去休息。豈料回家一吃，大為驚喜，那真是我吃過最有滋味的芭蕉和木瓜了。此後便常去找這位阿伯買，只是後來太疏懶，好久沒去海邊了，這一陣子再去早市時，都未見他出來賣水果，希望他一切安康。

我喜愛在清晨逛這蔬果市集，除了感受在地的日常脈動，還常可發現一些我這城市鄉巴佬不認得的野菜水果，比如黃澄澄如月亮的黃金果、長得像變形佛手瓜的越瓜、當水果吃太乾澀的仙桃、剝好的波蘿蜜果肉、掛在樹上生長一年的瓦倫西亞橘……這些當令的蔬果都堆在地上。陽光的照拂下，像是剛從土裡、樹上摘下，還掛著朝露，透著泥土的氣味，新鮮極了。

我混在五、六點就出門運動買菜的一群歐巴桑中，大概算是年輕的，即使像個好奇的孩子東問西問也不被嫌煩。有位排灣族大姊專賣竹筍，極為清甜，爽朗健談的她一邊分享她的日常作息：半夜三點多就必須起來到山林裡採筍，四點多從太麻里來這裡擺攤，因為中央市場的菜販五點多就要來跟她批貨……她一邊幫我挑選嫩筍，還教我如何一筍三吃，把提袋給我時，順手又塞了幾隻小筍進去。

泰戈爾說：「綠葉戀愛時便成了花，花崇拜時便成了果實。」它們在四季的流轉中時時戀愛著，難怪色彩繽紛的蔬菜水果們如此迷人。焦桐在《蔬果歲時記》中便細說蔬果們的前世今生與各自的性情風采，也在每種蔬果的文史梳理與滋味描寫中交會著自身成長的風景，寄托與家人一同品嘗人生季節的情感。作家至今仍維持著每天早晨喝杯妻子在世時，為他調配的養生蔬果汁才出門工作的習慣，如同一種想念的儀式。也漸漸將暴食酒肉的豪情扭轉為努力栽植的菜園肚皮，這何嘗不是對妻子深情的呼應？

也許，每個人的生命中，也總有幾種蔬果是連結著成長歲月的珍藏記憶。對我而言，是秋天微酸的綠橘。

那是記憶中的第一個生日，沒有蛋糕。爸爸剝了一顆鮮綠的橘子，刻意在底部留一塊橘皮，將橘瓣小心的剝開，底部仍相連，好似一朵盛開的花，他在中心插著一枝小蠟燭，為我唱著生日快樂歌，教我許願。或許因為童年的我乾黑瘦小又愛哭，在眾多白嫩甜美的姊妹中極不討喜。那個在黑暗中，眼前有著橘子花瓣與燭光的畫面，定格在一個不需與姊妹們爭寵，獨享著爸爸溫暖懷抱與歌聲的幸福時光中；而今眼下的人生即將入秋，好像仍有一股淡淡的橘香，不時從幼年時的舊家飄過來。

今年立冬剛過，鮮橘也已上市多時。雖然四處有超市，我仍喜歡在晨曦中來到鯉魚山下，看著這些菜販老農們在暑氣後的涼風裡，坐在板凳上專注地把自家的蔬果擺放整齊，眼中滿溢著慈愛，就像是為自己稚拙的孩子們整理服裝儀容。是這些樸實的老農和令人安心的蔬果們，教會我珍惜世俗年月、庸常歲序中，如常而不凡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