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小結(選刊)

文與圖/姚尚德 |2015.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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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劇出走,與尼泊爾的孩子同歡。圖/姚尚德
2014年與廣西大山里的孩子。圖/姚尚德

文與圖/姚尚德

編按:旅法默劇表演者姚尚德,近年以「默劇出走」、「台灣小角落」計畫,在中國、台灣鄉鎮街頭演出;他第一部成長書寫《小丑不流淚》本月由遠流出版,書中回想親人及踏上默劇的生命故事,本刊特別選刊,與讀者分享小丑面具下的悲喜。

變動的家屋

「火來了!姚企濤!快,快走啊!」

「走啊!沒有罣礙了!」

「姚企濤!快走啊!」

火化爐匣口關上的那一刻,姚企濤在台灣的子子孫孫正跪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喊著。聲音如同正在燒化棺木的高溫火焰,急切地驅策著一個人的離去。事實上,在這過道般的狹小空間裡,姚企濤不是唯一被喊出的名字。四組家庭,各自守著一道爐口,不同的宗教儀式,不同的情感表達,爐內可以想見的熾熱大火正在吞噬著他們各自的親人;鐵匣門再度開啟時,離去的人肉體將會消弭成灰,所以,我們紛紛呼喊他們的名,矛盾地對逝者表露最後的牽絆與不捨,卻也同時要隱匿它。姚企濤,一九二二─二○一四。

姚企濤,我始終無法這麼疏離地喊叫他,但我也沒能喊出父親的稱謂,只是默默地看著一切發生。七天前,父親在大哥家中安然辭世,沒有病痛折磨,九十四歲高齡,是種福氣,大家都這麼說。我也覺得父親好福氣,他的一生活得夠了,了無遺憾。事親至孝的大哥大嫂與我的兩個姐姐對父親關懷備至,連先後陪伴母親與父親臨終的幫傭莎莉都是上天帶來的禮物。父親在台灣與大陸的八名子孫個個品格良善,如果這是他心念牽掛的,那他的人生早已圓滿。父親的遺容如睡著的孩子。子……亥……子,地支一輪,如同相連血脈,生生不息。

父親真的沒有遺憾嗎?我又不免揣度著。患有老年失智症的父親,在最後這兩年裡話語能力大肆退化,每次探訪,除了簡單的問候,我和他多半只是在客廳彼此相望;其實,這一直以來就是我們的相處模式,只是隨著他身體的衰老,耳朵重聽,眼皮沉重到幾乎要把一隻眼睛永久闔上,說起話來會伴隨著無法控制流出的口水,我們的交談變成只是陪伴。父親過世的前幾個星期,我趁著澳門近一個月的工作結束,返台後的一日空檔到大哥家探訪他,那天父親似乎特別開心,見著我,嘴裡咿咿呀呀地講個不停。不過他有氣無力,字詞含糊,還要勞煩最會解讀的莎莉才能幫忙辨識出:吃飯沒、穿衣服、以及那句相對完整的──房子要不要賣掉?

母親逝世後,隨著父親與莎莉搬至台北與大哥一家同住,這個問題父親見著我時偶爾都要提問。他擔心我一個人住在這位於樹林的三層樓平房會有危險,房子的開銷對我也會是負擔,但我總是以近乎嚴厲的語氣堵住父親的詢問:「不賣。幹麼要賣?」

沒對父親說出口的,是我對這個家(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眷戀,這個我曾經找不到存在感,極度想逃離的家屋。

母親走後,姐姐們將家裡整理一番,過去和氣商行時代留下的許多器具(那竹編的大蒸籠與快速爐重見天日,隨即又莎喲娜拉)以及母親的衣物、冰箱裡堆放的過期食品,能處理的都處理了。我從那堆等待處置的廢棄物中隨手搶救起幾件母親的衣服,一件綠色的長大衣,一件土黃色的長袖毛衣,剪裁合身,顏色大膽,都未曾見過母親穿過。想想,應該是她年輕時的穿著。除了出身南投秀峰的種茶人家,以及年輕時在父親所在的軍營裡當裁縫因而認識父親之外,我發現自己對母親的過往一無所知,也從未有興趣探問。老照片裡記錄了母親年輕時的美麗身影,同樣的人怎麼會在日後的記憶裡成為了那個我所懼怕且懷恨的存在?是她曾加諸在我身上無數的言語暴力?還是我其實默默地把那年夏天遭受的身體暴力怪罪於她對我一貫的否定與排斥?她的無能為力?

少了母親存在的家屋有了變化:先是牆壁龜裂的情形日益加劇,電器密集故障,居家的許多問題處置全落在毫無頭緒的我身上。我開始從茶几上那本寫滿母親字跡的老舊電話本及記事簿裡去尋找問題對應的窗口,水電行、瓦斯行、冷氣行……實際的問題好應付,但隨著母親的逝去,她生前經常走動及停留的地方卻在我的情感上落陷成一處處黑洞,不斷吸啜著我的悲傷。我才發現,這棟被有潔癖的母親打掃得一塵不染的三層樓老房子,以及這個六口之家的中心支柱就是母親本身──她那份與自我頑抗、凡事斤斤計較、不假手於他人的堅韌且強烈的性格。而三十多年來,我一直抗拒且否認的另一個事實是:我,其實承接了母親相同的性格。

只是,從母親的死亡,我才看見了那至死方休的精神疲憊。

我於是學著慢慢放掉始終緊握的拳頭,選擇讓自己被引導,去相信別人,去表達愛與被愛的需求。而父親念茲在茲的這個三層樓家屋,我也最終選擇了──留下,並改變它。將來,也許,我會有室友,這裡也許會成為一個工作室或迎接各地沙發客來臨的所在;也許,屬於我的小家庭,會在這裡發生。是的,當父親正以姚企濤的身分與火神錯身時,我滿腦子卻是對家裡這三層樓房子的未來走向靈感充滿,這個房子的前身就是和氣商行不是嗎?哀戚的火葬場中,沒人發現我的嘴角浮出一抹微笑。

遺體火化需要一個鐘頭的時間,我們一行十四人陸續起身,準備轉到旁邊的休息室等待最後的撿骨程序。

父親的小禮物

二○一四年春節,我們在父親的後事中度過。大陸的大哥迎了父親一部分的骨灰回去,父親歸鄉的心願終於象徵性地了結,我想,與他同處在一個塔位的母親不會反對,畢竟她還擁有父親的絕大部分。但,這些其實都只是我聊備一格的自娛想像而已,已逝之人如果還有情緒,那也未免太浪費死亡本身。

三月,姐姐們回來家裡,照母親後事之例,想要將父親的遺物做一次清理。我停下在南部的工作行程,回家裡幫忙。與其說幫忙,其實兩個姐姐已經很有效率地處理掉絕大部分的事物,很多時候,我只是在隨手翻看父親留下的信件和隨筆。然後,我想起二樓客廳裡那個父親十幾年前親手製作拿來專門放置相簿的木頭立櫃。

父親有為全家人蒐集並整理照片的習慣,十幾本厚重的塑膠相簿一字排開,每本都寫著他和母親以及我們四個子女的名字。在我準備翻看這些回憶時,一本被夾塞在兩本相簿中帶有綠色紙質外皮的素描簿吸引了我的注意。

翻開簿子,我看見七年前的自己。二○ ○七年, 我回台後的第一個製作《PAPA》,講的就是父親的故事,也是全家來看過我的唯一一次演出。素描本第一頁貼著的是當時的簡報,照片裡的我戴著戲裡的面具,但面具背後,初生之犢,當時,天真地以為廣大的舞台會就此展開。簡報下方有父親潦草的字跡,寫著:尚德的舞台劇演出。而這,只是父親蒐集我的簡報的開端。泛黃的簡報從二○○七年跨度到二○一○年,雖然只有寥寥數頁,實在稱不上精采,但當我的雙手親撫著那多半已經浮起的報導,以及父親筆下收斂的注解,這些年來他默默進行這項工作時的神情與姿態彷彿躍然眼前。紀錄到二○一○年驟然停止,隔年,也許是父親老年失智的症狀加劇,素描本從此留下大片的空白。

父親以他的方式愛護著我,我想,母親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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