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 人間佛教散文(不分名次) 放生池 上

文/神神 圖/林役勵  |2014.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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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廣闊無邊地延伸過去,一個女人牽著她的孩子,赤裸的雙足踩在沙子上,打算一起走向海的終點。那沙子與海水融混在一起,彷彿模糊了生與死的界線。那時的沙子應該像打碎的時光沙漏,摻雜著尖利的破片,刺穿女人和孩子的雙足,他們的心。圖/林役勵

文/神神   圖/林役勵

海,廣闊無邊地延伸過去,一個女人牽著她的孩子,赤裸的雙足踩在沙子上,打算一起走向海的終點。那沙子與海水融混在一起,彷彿模糊了生與死的界線。那時的沙子應該像打碎的時光沙漏,摻雜著尖利的破片,刺穿女人和孩子的雙足,他們的心。

女人是我的母親,孩子是八歲時的我。八歲的記憶體足以承載許多細節和片段。我記得母親那張平靜無害的神情,她說:我們去玩水吧。出門前,我還興奮地準備鏟子水桶和推土機玩具,打算在沙灘上建造一座華麗的沙堡。當時我並不知道,所有堆砌起來的沙堡最終都要被浪沖毀的。而且空,那麼空的沙堡,始終沒有國王王后和公主王子,它只是徒具形式的一間空屋。

就像我的家,有我,有母親,有父親,卻只是身分證戶口名簿的法定連結,骨子裡雖然血濃於水,多次摩擦衝突後,血也改變了濃度。一張全家福照片,三雙眼睛望向不同的鏡頭,快門喀擦一聲,又把三人的笑容收了回去。照片緊緊壓在餐桌的透明桌墊底下,某天不小心把蛋花湯翻倒,湯汁淋漓地浸透照片,晾乾後那油漬和黏膩仍然無法抹滅,之後只能一邊吃飯,一邊看他們三人猙獰的臉。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餐桌只剩下我的座位。母親關在她的房間吃,父親在外頭某一個情婦的家裡吃。以前母親喜歡研究新的菜色,一手翻閱烹飪書,一手拿起調羹嘗試湯品。我總是她第一個試菜的客人,第二個客人是預備給父親的。不過那些新的菜色無法挽回父親浪遊的心,遲遲等不到父親回來,冷掉的菜裹上保鮮膜放進冰箱,隔天在微波爐三百六十度孤獨地自轉,停下來已經是變質的味道。

年幼的我,並不清楚母親罹患了憂鬱症、躁鬱症,只知道她變得無精打采,足不出戶。我在深夜看過母親拿著大大的湯匙,巫婆似地不停攪拌鍋子裡的湯,不管怎麼攪拌,丈夫還是不會回來,湯很快就倒掉了。阿姨說如果母親把房門上鎖,就不要敲她的門──彷彿在裡頭運氣練功,一打斷就會走火入魔,那主臥室成為她鍛鍊重生的練功房,日日吸收心靈成長宗教哲學之類的知識;有時讀經打坐,一陣佛樂悠揚地從房門傳來,阿姨說,好險傳來的是音樂,不是煙。煙有可能是拜拜燒香,也有可能是燒炭。

有時半夜醒來如廁,驚覺沙發上躺著一個人,以為是小偷。靠近看才發現是父親。睽違多時的父親,五官認不太出來,偶爾心血來潮回家,家就像他的商務旅館。隔天清晨出門前,把熟睡的我挖起來,要我站起來給他量身高:噢,你長得這麼高了呀?然後打賞似地把一千塊塞到我手裡。小孩的心容易收買,我期盼父親可以常常回家,給我更多錢,這樣就可以買新玩具了。

不愛回家的父親,似乎真的以為自己還是價值24K金的黃金單身漢,應酬從小酌到酗酒,偷情從逢場作戲到假戲真做;母親徹底成了婚姻裡失落的守門員,日日守候一扇不會開啟的門。年幼的我,起初在睡夢中聽到吵架的聲音,那像是影片後製過的音效,無法和父母正常的聲音連結在一起,天真地猜想:也許是隔壁鄰居在吵架吧。可是隨著吵架次數變多,我愈來愈肯定那就是我的父母。在被窩裡羞恥地把自己縮得很小很小,祈禱他們停止戰火,恨不得換一扇隔音效果更好的房門。

最激烈的一次是母親衝到廚房拿菜刀,那像是限制級的廣播劇,我隔著房門,聽高亢尖利的叫聲,想像一把菜刀閃著鋒芒在兩隻手上爭奪,僵持不下。那暴力的畫面不敢想像得太多,用棉被把自己裹得更緊,好像躲進防空洞,不,好像躲回母親的子宮。我不知道生下來,生在這個家會這麼辛苦,我想換一個家,一個截然不同的人生。

八歲的我不知道母親那一天帶我去海邊,其實是要和我同歸於盡。她並不知道八歲以前的我,很早就有過自盡的念頭。

在電視劇看過一對情侶在汽車裡準備殉情,確定門窗緊閉,服了安眠藥,滿臉幸福地睡著。我忘了他們是否有燒炭,以為這樣就能把人「悶死」,死原來是一場睡眠而已。於是當父母烽火再起,我就把棉被蓋住頭睡覺,以為隔天就能前往另一個世界。卻總是敗在無法忍受悶熱,將棉被開出一條縫透氣。那一條縫就像我黑色童年的一絲契機,求生的契機。我發現自己年紀還太小,活得不夠死,必然要繼續長大,才有能力改變現狀。我的未來將隨著那一條曖曖含光的縫,無限地延伸過去。

母親後來病情好轉,父親也逐漸收起玩心,但仍然是烽火和昇平輪番交替。帶著笑顏一起去泡溫泉,回來卻是兩張硫磺似的臭臉。五天一小吵,十天一大鬧。就這樣風波不定過了十年。那緣分的糾纏像一場拔河比賽,一個後退一個就前進,而我是那繩子中間繫上的白色彩帶,有時靠父親多一點,有時靠母親多一些。始終分不出勝負,我的身體各占他們一半的DNA。

十八歲那年,母親單獨約我到餐廳吃飯,她拿出一疊空白的離婚協議書,說:「時候到了!」果斷的語氣像直接把我這條白色彩帶從繩子拆卸下來,拔河比賽終於要結束了(好像聽到中場休息的哨子聲)。當時我才明白,為了替年幼的我著想,母親遲遲不敢離婚,盼著我十八歲成年,才放心讓我獨立,讓三人脫離這個家的羈絆。

母親娓娓道出當年帶八歲的我到海邊,想同歸於盡的過程。

寒流剛走的二月天,冰冷的海水一波波拍擊她的腳踝,好像阻止又好像催促。腳步已經到了深水區,再不遠就是紅黃警戒線。海水逼近她的膝蓋,而我的大腿幾乎被淹沒。明明前面就是海,我卻一臉茫然,不知道母親要帶我去哪裡。

使她回頭的,是一段驟然閃現的記憶。

母親年輕時,和一位出家的朋友,在魚市買了兩箱活魚,到附近的海邊放生。那出家的朋友還很科學地依照魚的種類,判斷哪個海域的水質適合生存。一路上那些魚在箱子裡活蹦亂跳,好像知道即將要重返大海。把那些魚放生之後,出家的朋友為牠們誦經祈福,有些魚真有靈性,領受恩澤似地在岸邊徘徊諦聽。

大海對牠們而言是活路,對我們來說卻是死路。母親完全把方向走反了,一想到那些魚游進海裡快樂的樣子,她就不忍心再向前一步。那放過生的少女,經過歲月遷化,竟成了送死的婦女,還找自己的孩子陪葬──「這是殺生啊!」母親一臉愧悔地說著,彷彿還心有餘悸。好在最後一刻,那曾經放生的慈悲心把她搖醒,回頭是岸。

看過不少家長攜同子女結束生命的新聞,好像死亡是他們的家族旅行。對那樣的心態感到納罕:即使是死也不甘寂寞,想找人陪葬?(古代貴族以活人殉葬的習俗已經落伍幾百年了啊!)或者血親是生命共同體,父母死後,孩子必然活不下去?(可是孩子的臍帶畢竟斷了,未來也長得出自由意志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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