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者╱吾土

夜間於書房操琴，享受夜闌靜好，家貓過往盤據電腦鍵盤，如今躺臥綠綺前，無畏撥弦走手聲，無論佛咒、江舟，牠安靜倚靠琴身，接受每一次音波拂掠，貓奴降伏主子，算是意外收穫。然而絲弦的致命處在不安固定，音高易隨氣溫變化鬆緊，我疲於調音不說，絲弦因質地之故磨傷指頭，那時不只繭，甲肉之間都有明顯凹痕，彷彿手指有槽容納線身，指甲上的坎幾可讓我觸到善感易傷的甲床。社大上課時亦因音小，常有聾者習琴之嘆；最要緊的是絲弦長於斷，我日日鬆弦使之休憩，仍不敵天氣突變，於眼前斷掉第七弦，啪的一聲，以為綠綺無人自語。

綁上新弦後我持續琢磨曲意，為畢業生彈此曲，前輩逢喪亦以琴音相陪。〈普庵咒〉又名〈普安咒〉，普安者，總希望能為世界帶來更多幸福。事實不然，我與夥伴某次在學校休息室練琴，其中或有少數出入同仁，然為數不多，是難得的靜謐空間。我們交替演練，因我攜琴不便，在校不是使用共同準備的練習琴，便是夥伴開車載來那張伏羲。伏羲琴身不若名字古神，反倒婉約，有夥伴氣質。我以此彈奏〈普庵咒〉，修行雖無分性別，仍覺更似我們一起去過的比丘尼精舍，慈祥中帶有更多女性特有的溫柔、細緻。輪到夥伴彈時，琴音幽幽；換到我時，琴音穩實。我們一曲換過一曲，樂在其中。

再度輪回夥伴，我心想〈普庵咒〉既有宏願──相傳此曲源頭普庵禪師即擁有法力，能治療疾病，解旱阻霪──決定邀突入的老師分享，並拉進一位向來敬仰的前輩。我察覺異狀已經在寺院裡了，沒有注意夥伴如何引領小僧走入，沒注意到她逐漸生異的表情。夥伴輕說了聲抱歉離席後，我連忙追出。之後我們有了一些爭執，對於古琴修習的初衷，究竟是跟自己說話？還是因為這曲名有了分享？在校彈奏的故事少了，雖然我們仍會分享彼此琴意，關於各自怎麼領略七條弦上的自己，這是說不完的。

這樁事故像結不了的痂，每在談話中隱隱抽動彼此戒心，一者隱隱作疼，一者戰戰兢兢。我們因工作終於超過負荷停下課程，當時曲子正是〈鷗鷺忘機〉，由於彼此都沒有真正忘懷，遂各自在琴上躊躇，壓根兒忘了曲意。琴身於焉生塵，惹埃，夥伴如何彈並不清楚？但聽她說少了，稀疏了。我更不用提，忙碌中把琴放著，日日承受地心引力外，指頭已不常在弦上試音。與自己對話不容易，要是受傷、有了疙瘩的自我沒成功治癒、竄逃至胸口，爾後更難於攜手前行。

夥伴的傷我多少可以體會，我受了什麼創？大概是覺得自己不夠體貼，忘記她習琴最初僅是因為側耳傾聽。絲弦在事故前我即醞釀換下，太忙了，疲憊有時可以讓人做出堅實決定。事實是我也沒多少餘力養弦。甫換絲弦時，我常以乾淨蛋清擦弦，收凝蠶絲餘緒外，也希望能夠滋潤弦聲。忙碌是一隻恐怖蛀蟲，長於繁殖，換弦是好事，冰弦張著不彈不會壞；冰弦冰冰的，一次撥弦時大概因為已失琴心，竟把一旁熟睡的貓嚇走，留下我不知所措。

〈普庵咒〉自然是不彈了，這一曲召喚的不安使得所有梵唱都像重罪之人，企圖以幾句佛弭平業障。日子卻要過，忙碌使人遺忘所有，直到一年後古琴老師邀約赴外雅集演出，當時我想也沒有想，回覆將以〈普庵咒〉為表演曲。演出前我約略復習完整支曲，來到現場，一年不見的琴友各個成長不少般，即使老也在臉上作畫。我因腸胃問題，容易緊張脹氣、胃酸逆流，每次表演都賴大家讓我率先上台，方不致整場演出後燒灼了喉嚨與胃壁。本以為再熟不過的曲子當下卻失靈，我在進入中段之際忘譜，手指反覆困於魔咒中，臉都焦了。索性跳過這五、六個音符，來到下段，運氣甚好地將整支曲安然奏完。琴友會後說味道依舊，只有我知道，那些東西鯁在喉頭、弦上，待我解決。

當晚返家我便決定重回古琴班。新學期曲目是〈欸乃〉，講述縴夫辛苦拉船一事，章節很長，我很快地學完。我喜歡操練苦澀之曲，太苦了，於我來說，那些未解的事沒有因為時間遺忘，只是結得愈來愈深；我喜歡這樣勉強的自己，苦放在心頭，讓〈欸乃〉代替指頭來說。

沒多久，老師決定讓大家再做一場表演，不同於獨奏，這次是集體演出，全班分組操琴，我與另兩位琴友負責的正是〈普庵咒〉。不知是老師刻意安排？還是機緣所指？老師帶著大家重新演繹此曲，我遂在一周一節的步調下，再次領會曲意，像名初學者。很多熟悉的東西因為經歷太多有了一番質變，有了刻板印象，不再是對琴曲的單純嚮往，走下快車也好，用腳重新學習。然而一遭變故亦讓我有了更多感觸，關於曲子寓藏的慈悲與願力。領會什麼？我於夜間讀譜，一節一節逐次把標示重讀，明白古琴老師所說，開頭指法退復代表點香後的動作，三次為好，隱喻三炷香。為何是三炷？記得大學老師講授佛學時提到，佛前上三炷香是對覺悟者的恭敬儀式；或云三炷香是磕三個頭，代表發願者懺悔與省悟；或表徵戒、定、慧，彰顯修行功夫與歷程。我小時也撚香三炷，不過多半是配合家人，只某時因心中有求，乃於爐火點燒，默持心願。

三炷看來是小，意義卻大，我特別喜歡〈普庵咒〉如此起手式，多像匆匆踏入琴門，又因故慌張離去的自己。左手無名指先是按弦上行，隨之退下反覆，如此三次，上行是決心，退後是再三平心靜氣。理解樂音更像是理解人生，三炷香供與我搓揉心事的準備，多次躊躇後沙彌為何走入佛門？我如何重新彈奏自己的改變？沙彌於外躊躇，老僧於內誦讀，對此一本人生經書，每個人的領略不同，進程不同，誰該說，誰該聽？曲譜沒有說，我該怎麼走進？一開始習琴為求一分心安，卻在事故後遲疑逡巡，對於自己所做一切，想著當時若多一些體貼，洞悉夥伴與我的體會不一，了解〈普庵咒〉於我於她是不同經文，故事或許就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