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第9屆 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人間佛教散文-佳作】 普庵咒 (上)

得獎者/吾土 |2020.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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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者/吾土

第一次聽到〈普庵咒〉是在封閉的地下室,台北萬隆巷弄裡仍由老房子相挨而成,老房陪老屋下棋喝茶,彼此為彼此的拐杖。我與夥伴從宜蘭搭客運、轉北捷,步行一會兒才到,對於要在已經髒汙的現代外牆裡尋找鑄琴師,心裡多少不踏實,有些忐忑。

爽爽是那種常見的音樂才子──抽菸豪飲不軟齒。我甫入便被老菸腔特有的氣味捉住鼻息,差點不能呼吸。爽爽又極其古雅,壁上古琴靜謐地成排比鄰,菸熄成了霧,遠看像極古人燃香待客。主人給了我們清茶,當然,要酒也是可以。

我們為買琴而來,當時日子過得艱辛,繁忙生活亟需不同元素調劑,幾月商討,終於在一張社大傳單裡看到古琴課。同樣讀中文系,古琴這時倒不是音樂啊樂器等形象,更像是許多讀書人的夥伴,一名說話對象;我們都想跟誰說說話,不是外人,是自己。

第一次上課,古琴老師租予我仲尼式練習琴,學琴能有先師來陪,莫名地讓我帶著信心一路努力。其實仲尼歸仲尼,大名沒讓練習琴脫胎換骨,廠琴大量製造的宿命使得琴音疲於材質,僵於制式,每教一首曲少了氣韻。我與夥伴行過〈仙翁操〉、〈湘江怨〉後,意識買張好琴的時機到了,否則仙翁成老翁,湘江成了門外大排,著實可惜。

經琴友推薦,我們找到爽爽,人如其名,婉謝鮮花素果,唯酒結交;一瓶友好,兩瓶熱忱,三瓶可交換身分證影本永久……我向來拘謹,仍到店家買了瓶金門高粱。爽爽是這時彈〈普庵咒〉的,他備妥兩張琴,經由先前分享給他的資料──善男信女,皆為教師──他如何挑出綠綺與伏羲?綠綺有陽剛模樣,伏羲帶些陰柔,不符傳統名實外,爽爽沒讓我們就此離開,拿出自己珍藏的琴演示。他說沙彌先是在廊下遲行,琴聲接著模擬梵唱,有時老僧講經,有時暮鼓晨鐘,沙彌便漸漸走入……爽爽沒奏完,其他琴友來到,我也僅依稀記得一些他說過的片段,到底老僧與沙彌有無錯位?從室外到室內?文字在五年後變得如此不可靠,唯樂曲歷久彌新,爽爽彈奏時大開大闔,帶鬚的臉,雙唇張合不明顯,他的聲音與琴音反覆在地下室生出鬍渣。

我到第三期課程才有機會學習〈普庵咒〉,整整十二章的曲子讓不少同門學員大驚。我因嚮往,老早上網讀譜,拿到紙本一刻,覺得自己要不同了。那段時間比一、二期要投入,每天練琴時間都在一小時左右,以當時工作量,晚上常忙到就寢,真是奢侈。而之前換的新琴在反覆操練下,於此時敞開琴聲,我得以在指間成長,多仰賴樂器帶來的樂音質感,超越學員數章節。

確實,我有爽爽一曲的印象且勤習,加上那陣子常聽溥雪齋彈奏的〈普庵咒〉,沒多久班上大學面試又開花結果等,生活壓力漸少,平定的心思讓我速成,連當時大量跪指必須委屈無名指關節擦弦成聲,惹得幾位學員媽媽喊疼,我也在喜愛中安然走過。

我沒停於此刻,不憩於無名指上關節重繭,開始追求更高表現。首先是琴音,綠綺雖出自優秀琴師,所張琴弦仍是現代便捷鋼弦,少去斷折之勞,也少去絲弦溫吞細緻的氣質。當時琴友因換入絲弦,有副龍人冰弦餘出,低價售我。說到底,冰弦以人造纖維為材,仍是人文產物,但質地較鋼弦軟,比絲弦硬,既不因氣候冷暖需時時調音轉弦,亦無鋼弦餘音不絕、嘈雜叨擾之苦。裝上新弦,我揣摩譜中所有按壓之音,並於深夜聽取綽注左右劃弦之際,膚肉、琴弦與木身間的聲韻。大概這時,我才約略明白沙彌行步之足,以及肉身與木地板間的接觸,躁行之人是無法好好走路的。

換上冰弦我已習得全曲,學期中以此為雅集表演曲目,贏得古琴老師稱讚。當時班上進度已至新曲〈秋江夜泊〉,曲音描述〈赤壁賦〉月下江舟,綽注仍是關鍵,但多了吟猱。古琴特點之一即是獨特的「走手音」,右手彈弦後,左手在琴面上按弦移動,逐漸變化音高,是古琴藝術色彩較濃處。〈普庵咒〉改自佛曲梵唱,雖有綽注,吟猱則少,撮指雙弦音方為主調。〈秋江夜泊〉不同,擬水聲、取盪搖,冰弦優勢雖在,卻無法拉出更細緻處,尤其觸弦聲,那些一觸即發的絲肉對話,惟仰賴絲弦。

為求「柔韌而長,潤澤而寬,清麗而圓」之趣,我買下一副絲弦,日日以此領悟水聲。絲弦容易消失在群音中,彈奏時宜在密閉空間,且無其他聲響。深夜尤其有感,觸弦如心跳,吟猱綽注若始終不定的心緒,我習新曲卻驚於被捕捉的情緒,古人說彈奏絲弦別有戛玉之趣、懷古之思,玉石之鳴於我仍是不夠理解的,懷思倒是真。我當然複習〈普庵咒〉,每晚不厭地彈奏,在秋江之後,佛曲更添妙趣。曲譜說無辭之咒擬鐘鼓鐃鈸,我多次演練,並上網聆聽有辭咒念,意外絲弦演奏竟有人聲之效,那些腳步聲與佛曲演奏的樂器忽爾消失,唯一法師平衡走在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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