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光斗
人的記性真是奇妙,往往記得身上每個瘡疤的來歷,卻忘記美好事物曾在身畔的留駐 。
忘性亦然。
愈是來得容易,輕鬆獲攫的外快、獎金、幸福,愈是不當一回事,盡情揮霍,毫不珍惜;然後,拋到了腦後,直到某年某月某日某時,幡然憶起,頹然自悔。
日前,趕去戲院看了部電影《陽光普照》。片中的非行少年阿和,與朋友一起尋仇惹事,被關進觀護所,在監獄中面對哥哥跳樓,女友懷孕等等接踵而來的變故。某一天,所有的人正在飯廳進食,忽然廣播傳來通報,阿和可以辦理回家的手續了。此時,導演讓鏡頭緩緩地移動,穩穩抓住阿和的表情,他口中咀嚼的動作慢慢停下,一層薄薄的淚水在眼底泛起,同儕們適時唱起了歌:「……春去春會來,花謝花會再開,只要你願意,只要你願意,讓夢划向你的心海……」久違的自由來臨了,失而復得的尊貴自由,在包圍著阿和的激動氛圍中,如漣漪朵朵,逐一漾開。
許久不曾被電影電擊到了,我在慌亂中摸索,尋找長褲口袋裡的手帕。
導演將阿和失而復得的喜悅,立體又多面向的呈現出來;整部片子裡,每個角色都在編導的導引中,適得其所的揮灑自如,也難怪要得大獎。
在我們短促的人生當中,分分合合,聚散匆匆的故事,依著不同的劇本,在自己專屬的舞台上,盡情投入,義無反顧。失去與獲得,恰如悲喜劇的輪番替換;人,只能聽命於那無所不在的導演(神祇),或哭或笑或喜或悲,忘情演出,直到幕落。
沒錯!失去與獲得,就是最眼熟的素材。
我那年代,入伍當兵的男士們,在服役的兩年或三年裡,最為難熬的就是倒數著饅頭,一天一天的算著,還得吃幾個饅頭才能退伍,才能不被拘束,才能飛越那道無形的高牆,脫下老虎皮(軍裝),重享自由自在,無人管束的甜美空氣。我前不久都還會做夢,夢見同梯次乃至較我晚入伍的弟兄們都退伍了,為何我獨獨被留置在營中?於是,高聲抗議,咆哮怒吼,直到夢醒。
有趣的是,真的退伍了,重獲自由了,在部隊裡的枯燥煎熬試煉,全都像是加入了甘草似的,轉苦為甜了。這,或許也得以視為失而復得後的化學作用,畢竟,歡喜的滋味肯定是加倍的摻入了糖漿與蜂蜜吧?
最近,我也獲得了一樁失而復得的有趣經驗。
每回到了高雄的岡山作客,好友王文欣、詹麗燕夫婦,總會滿我的願,領著我到阿公店水庫健走,環湖一周;基本上,就到達了我的日課標準──一萬步。
年前,趁著水庫滿水,天氣美好,我們又很有默契的歡喜上路。或許是周末之故,當天下午的運動人口並不少。一開始,我們三個走在一起,但發現會在小徑上擋住擦身而過的同好,我便慢慢加速,逐漸將他夫妻倆甩在後面。
走到三分之二處,我找了湖邊的木椅坐下,等候他倆追上來。不過,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加上附近有人以擴音器在吹奏樂器,歡唱卡拉OK,讓生性對聲音敏感的我,頓時失去了耐心,拔腿就再次開步快走,心想,我可以先到停車處等候他倆。
過了吊橋,太陽在雲朵的空隙中乍現乍隱:一陣清風由上游徐徐拂來,微微出汗的身體有了反應,涼意順次服貼了每一個細胞。沿途在心中默念的〈心經〉與〈大悲咒〉,瞬間也轉換了頻道,老歌〈夕陽西沉〉的詞曲跳躍而出,我先是以鼻音哼唱著,然後,改以自己聽得到的聲音,呢喃而歌,愜意至極。
轉進上壩堤後,寬廣的堤上仍有川流不息的情侶、夫妻、同伴、寵物……迎面而來,幾乎每一張面孔,都是前不久在山徑小道上擦肩而過的有緣人;有的會以眼神相互打個招呼,有的忙著聊天談話。忽然,我暗叫一聲不妙,我的頂上帽子不見了,再仔細一想,喔!顯然是遺落在方才小憩的椅子上了。
那頂帽子,對我還是有點意義的,是住在花蓮的結拜兄弟黃大嫂致贈的禮物。一九年的七月,我到新疆旅遊,卻在上飛機之前,將這頂帽子遺忘在一間店裡。體貼的小友一方面安排我去機場的櫃檯報到,一邊叫了另一部計程車,飛快去將帽子取回,及時交到我的手上。如今,我竟然再次遺失了它。
站在原處的我,飛快地做各種推演,如果回頭去找,來回起碼要一小時,或許帽子早被拾走,反倒撲了個空也說不定。
好吧!就放下吧!我慎重地叮嚀了自己!就當是緣起緣滅,我跟這頂帽子,注定要在這一天說再見了。
邁開大步,我在晚風中敞開襯衫,讓衣襬飛騰在腰際,再次默念起〈大悲咒〉。
到了壩堤的終端,我倚在欄杆邊上,遠眺著前方高矗著的「岡山之眼」,想那頂上,是否也有人在往下四望?如果有高倍數的望遠鏡,說不定還能確定我那失去主人的帽子,是愣愣地躺在椅子上,等候著粗心無情的主人,回頭相認?還是渺無蹤影,已然附在新主人的頂上,再起另一段旅程了?
友人夫妻出現了,兩人盈盈笑著。直心的我立馬陳述,將帽子忘在路上了。文欣說,走,我們回頭去找吧!我說,太遠了,算了!說不定也被人撿了去;麗燕說,沒關係,我們開車過去找,開車不算遠!我又說,算了!別跑了!不是還要趕回去?晚上有朋友要一同吃飯?
上了車,文欣與麗燕還是有一句沒一句的安慰我,麗燕笑咪咪地回頭跟我說,那頂帽子肯定與我有緣,我嗯的回了一聲;不過,文欣並沒有將車子開往遺失帽子的湖水彼端,而是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心想,客隨主便吧,文欣肯定是擔心回家要晚了。
到了岡山的家,我們依序下車,進了門,才脫鞋,文欣與麗燕背對著我,兩人先是輕聲的窸窸窣窣,然後麗燕說,提前頒發禮物吧!我還沒回神,他倆已自文欣的隨身包裡,取出了那頂受難的帽子,我當場傻了眼!
麗燕笑得好開心,她說,忍不住了!本來想在吃飯時再揭開謎底,但實在不忍心,還是即時開獎吧!
原來細心的文欣,在回程的路上,遠遠看見我坐在水邊的椅子上,等到上完洗手間的麗燕與他會和,發現我已起身離去。走著走著,文欣的眼角瞄到我方才坐過的椅子,居然有一頂孤伶伶的帽子孤獨地留在那兒,他知道那是我的東西,就趕緊取了回來。
如是這般,只因好友的慈心與細心,我的帽子,再次失而復得!
喜不自勝的我,下一秒鐘,愕然發現一隻烏鴉自頭頂霸氣飛過;我竟然已經在臆想,下一次,當我再次遺失了這頂帽子,還會有此運氣,讓失而復得的戲碼重新上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