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賞讀】 在人間趕路

文/李修文 |2020.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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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茫夜色中,我的祖父和朋友都在人間趕路,上升的上升,下降的下降,坐車的坐車,徒步的徒步。印刻出版

文/李修文

蒼茫夜色中,我的祖父和朋友都在人間趕路,上升的上升,下降的下降,坐車的坐車,徒步的徒步。

我的祖父曾經告訴我,他一輩子的確經歷過很多不幸,其中最大的一樁,就是直到晚年才迎來真正的五穀豐登,相比年輕時的兵荒馬亂,來日無多的人間光陰才是最要命的東西。我大致理解他:在他的朋友中,有的是牙齒壞了才第一次吃上蘋果,有的是眼睛看不見了兒孫才買來電視機——這世上讓人絕望的,總是漫無邊際的好東西。

這庸常的人間,在我祖父眼中,不啻是酒醉後的太虛幻境。每次前來武漢,如果沒有照相機跟隨,他就不願意出門。

在紅樓門前,在長江二橋上,在寶通禪寺的銀杏樹底下,這城市的無數個地方都留下過他並不顯得蒼老的身影,每一張照片中的他都在笑著,笑容熱烈得與年齡不甚相稱,恰與站在他身邊的我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告誡我,不要愁眉苦臉,看看他,去年還寫出過「大呼江水變春酒」的句子。他認為,即使放在李白的詩集裡也幾可亂真;他又告誡我,要向阿拉法特學習,即使死到臨頭也要若無其事—看。我的親愛的祖父,僅僅通過一台電視,他便對這世界了解得比我要多得多,就在幾天前,在東湖裡的一座山峰上,他鄭重地告訴我:「《超級女聲》裡有內幕!」

這一次,他是負氣出門,原因是我父親不讓他做胃鏡檢查,於是他要來武漢找他的長孫。不料,我也向他表達了和父親一樣的反對,並且一再告訴他:對他這樣一個年過九旬的老人來說,每頓飯只喝半斤酒是正常的,他不可能再像八十歲時那樣一喝就是八兩,而所有做過胃鏡檢查的人事後回憶起來,無不都是心有餘悸,他當然不信,只差說我是不肖子孫。

這欲說還休的一個星期,我的祖父每天都要對我施予小小的折磨,比如他居然要看到電視上出現雪花才肯睡覺,比如每天天一亮就要把我從床上拽起來,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很明顯,他是在和我賭氣。終有一日,趁著我出門,他上樓下樓地跑了一下午,打聽遍了所有的鄰居,這才確信他這個歲數的人的確不宜做胃鏡檢查,到了這時候,他還是和我賭氣,竟然要拉著我去東湖爬山。

小時候,我每天出門上學之時,他都要對我大吼一聲:跑起來呀!於是我就不迭地跑了起來;這麼多年之後,爬山的時候,我怎麼攔都攔不住,看著他遠遠地跑到了我的前面,又轉身對我吼了一聲:跑起來呀!但是,畢竟體力不支,喊了一半他就再也喊不出聲來了,想了又想,只能坐在台階上喘氣,害羞地看著我。

我走上前去,和他坐到一起,兩個人都在氣喘吁吁,小小的戰爭宣告結束,我們迎來了溫情脈脈的時刻。不知道何時起,他變成了個聽話的孩子,安安靜靜地坐在我身邊,似乎含有滿腹委屈,但他已經不用申冤,剎那之間,我全都瞭若指掌:無論怎麼變著法子和我賭氣,他其實都是在尋找生機,他只有弄出聲響,身邊的人才會注意到他的存在,只要他覺得有人注意到他,他就是快樂的;寫詩也好,熬夜看電視也罷,這些都是他喝下的藥,這麼說吧,因為近在眼前的死,我的親愛的祖父,正在認真而手忙腳亂地生。

與此同時,這些天,我在尋找一個失蹤了的朋友,正是他,在八年前告訴我:如果人生非得要有一個目標不可,那麼,他的目標就是徹底的失敗。

他說到做到,這些年,他辭去了工作,一直沒有結婚,偶現江湖也是一閃即逝;半個月之前,他當年的女友在江蘇的某條高速公路上開車的時候,突然淚流滿面,打電話給我,拜託我無論如何也要找到他。

這下子好了,為了找到他,我一個星期打了比往常一個月還多的電話,參加了好幾個形跡可疑的聚會,不斷有人宣稱知道他的消息,但是,每次當我喝得酩酊大醉從酒吧裡出來,他仍然作為一個問題懸在我眼前。應該是在長江邊的一間酒吧裡吧,我突然有一種錯覺:我懷疑我的朋友並未真正離開,說不定,他就躲在酒吧不遠的地方打量著我們,就像村上老師的名言,「死並非在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於生之中」。

「向如此更新的世界告別是心酸的,」米沃什說,「他羨慕著,並為自己的懷疑羞愧。」我相信,對於米沃什的話,我的祖父一定深有同感;但是在我的朋友那裡,這句話應該反著說,至少應該把「心酸」換作「無謂」二字。這麼多年,他像一個生活在魏晉或者唐朝的人,我當然不至於將他看作是我們時代的嵇康與孟浩然,但他的確已經將生活看作一個玩笑,然後,心甘情願地接受自己在許多時候成為一個笑料,所謂「夢中做夢最怡情,蝴蝶引人入勝」。是啊,當我們每個人都在爭先恐後地進入,進入酒吧,進入電視和報紙,另有一個人,他的目標為什麼不能是離開、接連不斷地離開呢?

言歸正傳。

好說歹說全都沒用,昨晚,在火車站,祖父拒絕了我的護送,一個人坐上了回去的火車,歸途中,我突然想起了海子的詩,也想起了我連日來遍尋不見的朋友,正是他當初借給了我海子的詩集。蒼茫夜色中,我的祖父和朋友都在人間趕路,上升的上升,下降的下降,坐車的坐車,徒步的徒步。

一如海子所說:把石頭還給石頭,讓勝利的勝利,今夜青稞只屬於他自己—對—不起,親愛的祖父,我可以將你說成一株青稞嗎?——你聽我說,今夜的青稞,只屬於他自己。

(摘自《山河袈裟》,印刻出版)

作者簡介

李修文

湖北鐘祥人,1998年開始小說創作,著有小說集《閑花落》、《浮草傳》;長篇小說《滴淚痣》、《捆綁上天堂》等。曾獲春天文學獎、琦君散文獎、茅盾文學新人獎、新浪年度10大好書最佳人氣獎等多種獎項,影視編劇作品曾獲電視劇飛天獎、大眾電視金鷹獎等多種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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