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光斗

在台視打工時，每每錄影到深更半夜……我很幸運，總有攝影師或是美工組大哥，招呼我搭順風車，送我到溝子口的租屋大門。同學們都很羨慕我的「闊氣」，還沒畢業呢，就已是計程車常客的半個社會人了。

生平第一次搭乘計程車，我就捅了一個大婁子。

那個年代，三輪車依然當道，計程車還是個新興行業，馬路上難得看得到計程車的影子。計程車的車身顏色有橙有藍有紅有綠……總之，無論新舊，就是神氣。

某日吃完晚飯，天還亮著，父母要到台中拜訪長輩，我硬是跟上了。才出眷村門口，距離公路局車站還遠著呢，有輛計程車在碎石子路上捲起一陣塵土，由後方駛來，父親居然舉起了手。我有點不可置信，抬頭問母親，父親有錢嗎？母親沒好氣的回我：「你老子一有錢就發騷！隨他吧！」

父親與計程車司機談好了價錢，我三兩下就鑽到車子裡，虛榮心也隨之氾濫，決意回家後，一定要向愛哭的妹妹現現寶。一路上，我可開心了，不時伸長了脖子張望前座的設備，還追問司機，既然是計程車，為何不跳表？母親嫌我多話，要我閉嘴。

車子到了台中合作大樓的對面，父親回頭要坐在後座的母親與我下車。坐在最左側的我，順手就打開了車門，沒想到一輛腳踏車快速撞了上來，人與車都倒在地上，就連計程車的車門都關不上了。母親見腳踏車的騎士沒事，趕緊向父親使眼色，讓父親付了車資，然後拉著我就走，邊走邊咬牙切齒的低聲罵道，就知道闖禍，早知道就不帶我出來了。

我經常會生起歉疚的念頭，想那司機一定很老實，沒有回過頭來跟父親要修車費；或許，當他想起來時，我家三口已經消失在人潮中了。

到台北念書時，台北的計程車已然不少，開車的絕大部分都是操著各地鄉音的退伍軍人。在台視打工時，每每錄影到深更半夜，台視都備有計程車票，提供給工作人員搭車回家；我很幸運，總有攝影師或是美工組大哥，招呼我搭順風車，送我到溝子口的租屋大門。同學們都很羨慕我的「闊氣」，還沒畢業呢，就已是計程車常客的半個社會人了。

正式出了社會，開始跑新聞，我卻險些成為計程車的輪下鬼。

當時，火車的鐵道依然貫穿台北市，許多路口不是設有平交道，就是高高疊起了陸橋。敦化南路與今日市民大道的路口，就橫亙著一座「復旦橋」陸橋。有一天，在頂好市場後面吃完中飯，急著要趕去台視餐廳，與朋友見面，眼見要遲到了，我下了陸橋，等不及到八德路口過紅綠燈，決定抄近路，越過快車道，到對面去；只不過，連警告的喇吧聲都沒聽見，我就被一輛緊急煞車的計程車由後剷上了引擎蓋上，剎那我知道，我被撞了，還逞了個大字，躺在車蓋上。

還來不及驚魂甫定呢，我趕緊一屁股溜了下來，一回首，卻看見開車的司機與裡面的乘客，都像是被巫婆的魔法給定住了，每人都瞪大了眼，微張著嘴，看著我，傻在那裡。那個當下，我居然可以向車子裡失了魂魄似的司機與乘客揮了揮手，火速扔下了他們，快步的接續我該走的路。

如今每次回想，我都慶幸命大，沒有因此斷了手腳，折了腰骨；當然，也分外對不起那位計程車司機，可憐他被我嚇得不輕，說不定還要去行天宮收驚才成。

後來去了日本，發現日本的計程車費是國內的數倍，才知道台灣果然是寶島，食衣住行，樣樣都比日本便宜又方便。

去國十二載，等到真的回來，安身立命了，這才發現，我有嚴重的回鄉症候群，每天出門都要生氣：不是購物買單的人群不守秩序不排隊，就是被街道上住家伸出來的冷氣廢水淋在頭上……其中，計程車司機就為我上了好幾堂「無語回報」的震撼教育。

當時解嚴數年，政治成為眾人最為關注的話題（今日好像也歷久不衰），計程車裡，居然也會成為各種顏色各種政治立場的小小政見發表室，咱們的運將大哥恰好就是如假包換的政論名嘴。

某日，上了計程車，運將刻意將收音機裡政論節目的聲音轉小聲了，我的竊喜還沒消失，運將就開始做民意調查，詢問我將會選哪邊的立法委員？我據實以報，家父是退伍軍人，從小被灌輸了愛黨愛國的觀念，所以會選藍色的。沒想到，運匠當場大怒，鮮血淋漓的破口大罵G黨才是禍國殃民……瞬間，我在後車座縮成了一團，深怕他衝動過度，帶著我一起衝到大直橋下的河裡洗澡去。

第二次，我變得乖巧了，一上車先聽運將的口音，再看他貼在前座的姓名表，心想，他一定是綠的。當他開口詢問我的投票傾向時，我跟他說，我那選區一位綠色候選人的表現不錯，也許我會考慮選擇那位綠旗的人。運將聽了後，有短暫的沉默，我有點慶幸，以為已經過了這一關；沒想到，運將是有意蓄足了胸口的火氣，忽然間，如火山爆發似的，轟轟然的批判起來了：「……他們有神魔本宿（什麼本事）主會照緩（只會造反），不會著狗（治國）啦……」於是乎，我再次灰頭土臉的下了車。

第三次，我當然被訓練得更聰明啦！運將一開口，還沒問我話呢，我就先發制人的告訴他，我對政治沒興趣，不會去投票。如何？想來我這下必然可以滑壘得分了，對吧？錯！運將像是罵兒子一樣，劈頭就指責我，就是因為你們這些自私鬼不關心政治，台灣今天才會破敗成如此不堪的地步……老實說，我的眼淚幾乎被運將給罵下來。

於是乎，有段時間，我得了計程車恐懼症，寧願等上數十分鐘還不來的公車，也不敢招手叫喚計程車。某夜，下大雨，沒帶傘，回家的路，沒有計程車絕對會淪為街頭的喪家犬，只好硬著頭皮，叫到一輛計程車。上車前，我拚命對自己精神喊話，打定主意的要跟運將說，我重感冒，頭痛欲裂，不能說話……

等到上了車，忽感覺到了不同國度似的，不但有股玉蘭花的清香撲鼻而來，收音機裡，傳出來的不僅不是政論節目，反而是孟德爾頌的古典音樂……各位可以想像出我當場的表情嗎？到了家門口，我不但慷慨的多給了他一百塊錢小費，還幾近感激涕零的跟運將說，這是我搭乘過最棒的計程車，希望以後能經常遇見他。

林子大了，當然就會養有各種不同的鳥兒。

有一回，才上了車，計程司機就在手機裡安撫對方，說是繞了近一小時，才載到客人，等到這個單跑完了，他一定會立即趕去醫院，請醫生務必要趕緊幫他女兒動手術，他就算立刻去賣血，也會把錢送去醫院。掛了電話後，他口氣沉痛的對我敘述女兒的險境，我雖然有些不忍，但腦子的警鈴立刻響起，不是聽說有運將騙子正行走在江湖中嗎？到了目的地，我的皮夾裡剛好沒有零票，也只好順水人情的將一千元交給他，不用找了，也祝福她女兒早日康復。

沒過兩天，我的一位老友或許剛好坐上了那位運將的車（難道會是一個運將騙子集團），偏偏碰到年底，她剛好包裡有不少現款，在極度同情的情況下，她居然將現款全都給了運將（是我付的數十倍）。聽她一說，我馬上警告她，肯定是騙子，因為我……她那被重度傷害的表情，令我萬分後悔，直在心裡責備自己，不該多話戳穿騙局的。

如今，捷運多了，公車進步了，除非不得已，已鮮少搭乘計程車，就算偶爾搭乘，也顧不得會引起運將的不快，除了請他們關掉震耳欲聾的政論節目（電視居多），也會立刻擺出閉目養神狀，不讓運將有即興演講或是找我攀談的機會。

我卻是始終在懷念那個雨夜裡，安謐地收聽古典音樂的運將，希望他生意興隆，健康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