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她對倫敦的第一印象是：這是個洋溢紳士氣息的城市。

到達希斯洛機場，朋友等著接她回學生公寓。朋友是她的大學同學，畢業後直接到倫敦讀了研究所，而她仍在繼續雙主修中文系的課程，這趟旅行還是趁著學校的寒假。她領了行李箱，找到朋友，朋友似笑非笑裝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喃喃抱怨接機浪費了自己多少時間，兩人親密非常。

轉乘地鐵要下一段長長的樓梯。朋友幫她拿了個手袋，她抬著行李箱一級一級小心踏住階梯，忽然一個英國男子問她可需要協助，伸出援手，她還來不及道謝，對方已經提著行李箱輕快地下了樓，修長的雙腿像彈鋼琴的指尖，一踮一踮，高高低低，踩過的階梯幾乎要發出音樂了。那男子披一件淺灰呢料斗篷，如同福爾摩斯時代的古典人物，愈往低處走，斗篷愈在他背後翩翩飛顫起來，鋪天蓋地的，蒙蔽了她與朋友的視角。

進了地鐵車廂，男子微笑歸還行李箱，立刻融入其他乘客之中，消失了。她還在受寵若驚，朋友倒是早已習慣了這樣禮遇女性的紳士作風，讓座，開門，也不必追究算不算性別歧視。朋友告訴她，英國的男子們是熱心助人的，並且任何人在英國都會被誘引出熱心助人的一面。

學生公寓每戶有兩間臥室，廚房與衛浴共用，裝潢極為新穎，可是英國的蓮蓬頭有它恪守傳統的奇特設計，一邊是熱水龍頭，一邊是冷水龍頭，沐浴時必須慢慢調和兩股水流的溫度。起初她還給熱水燙過，日久也就學會操作了。

朋友的室友是個香港學生，鄰家哥哥的年紀與脾氣，善於烹製冬菇炒飯、秋葵蒸蛋等營養料理，總在朋友趕寫論文的深夜悄悄送來。在她來到倫敦以前，朋友就預告她一定會喜歡這位室友的。香港室友戴一副圓圓的眼鏡，生著粉紅俊俏的稚氣的娃娃臉，令人一望就可望見他的童年時期，少年時期，應當也有同樣一張喜笑的面孔。室友懂得許多家務，能夠下廚做菜，能夠撬開拉環斷裂的罐頭，能夠想到在馬桶水箱裡掛一塊清潔錠，於是每次沖水時馬桶都會自動洗滌一遍。寶藍的洪流密布於白瓷上。冰紋一般。

天氣更冷了。她與朋友在廚房開著暖氣聊天，夜晚香港室友從外頭回來，直接進了自己的臥室，兩人可以聽見隔壁傳來鬱悶的，嘆息也似的關門聲。朋友說，香港室友正在為了遠方的感情對象而受苦著。倫敦是個宜於受苦的城市。在這座宜於受苦的城市，人人感覺自己終將被他人幫助，於是越發盡情地痛苦了。她也在為了遠方的他而受苦著，可是沒有人能夠拉她一把。

每天她和他聯絡，聯絡到他不便聯絡的日子到來，結束，又恢復聯絡。他傳訊息給她，講到日期與時間，總是先提一下倫敦幾點，再提一下台北幾點，不留些許換算的煩難給她，其實明明只是最簡單的加減而已。她覺得這分體貼真是可迷戀的。他會說：「晚上十一點如果還沒睡，我這裡七點，可以找我聊聊喔。」會說：「你不到六點就起床了啊？我這邊快要兩點，診所還在午休，打給你好嗎？」或是說：「現在英國下午兩點多，這裡已經十點多了，感覺我們在不一樣的時空裡對話。」他的文法與聲息充塞著她的世界，而她的世界只是一座狹小的紅漆電話亭，關住了情話的回音。

朋友早就察覺她日日緊握手機，遂問她究竟都在和誰打字。她信口搪塞一番，可是臉上也許流瀉了哀戚的神色。朋友對她的隱瞞略有微詞了。她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處境，只向朋友問道：「洗澡時，你總要轉一轉冷水，轉一轉熱水，哪邊都無法偏廢的，不是嗎？」話說出口，她才發現自己描述的其實是他的處境，於是朋友到底不能夠懂得，只當她又要寫什麼詩情畫意的文章。

而廚房的暖氣，把窗戶暖得一片花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