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蠹小魚

我幾乎沒有不識字的記憶。

四十多歲初為人父的爸爸，老是將我舉在頭上，教我認識花鳥蟲魚，將我摟在懷裡，講些令人目瞪口呆的故事，唬得我一愣一愣眼睛發亮，爸爸好厲害啊！他說的話叫人神迷。

新學期課本一發下來，爸爸就用牛皮紙替我包上書衣，再用毛筆細心工整地寫下「國語」、「數學」、「生活與倫理」……第二天，我就當故事書全讀完了。爸爸於是從朋友家扛回一箱書，我一本一本看得津津有味，爸爸慈愛地問：「小乖，看得懂嗎？」我從書中抬起頭，目光迷離地傻傻點頭。

山中小村沒有書店，只有柑仔店兼賣些許文具用品，爸爸說，只要考試第一名、模範生，或是代表學校比賽得到前三名，就可以到鎮上買書做為獎勵。我把握住每學期三次考試，小四前，《安徒生童話集》、《格林童話集》、《中國民間故事》、《二十四孝》和《寓言故事》，填滿了我的課外時光。爸爸省吃儉用滿足我的閱讀興趣，讓東方與西方的故事同時在我的腦海裡安住。

五年級暑假到同學家玩，同學的大姐借我一本厚厚的《紅樓夢》。那年暑假，我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一頭栽進了賈府，中國古典小說開啟了我的另一扇窗。原來，古人的日常是如此閒適風雅，賈寶玉的一生，我用兩個月的時間咀嚼品嘗。

後來，我開始帶沒看完的書到學校去，上課時攤在大腿上偷看，老師一瞄就用百褶裙蓋住，讀得心驚膽跳，一堂課下來，始終處於高度警戒狀態。但我畢竟不是做壞事的料，加上被發現不但要記過還得勞動服務，想想，還是專心上課，用成績賺課外讀物比較划算。

上學讀課本、回家讀課外書，我的時間幾乎都貢獻給書本了，老爸搖著頭說：「再這麼看下去，眼睛要看瞎了。」哎，書中的世界著實叫人令人無法自拔啊！十三歲的少女讀瓊瑤，情呀愛啊都不懂，只覺得手心麻麻的、心裡酸酸的，胸中一口氣出不來，原來，這就叫「感動」。

放假的午後，陽光斜照微風輕吹，桂花香隱隱流動，院子裡，爸爸戴著老花眼鏡讀報，我戴著近視眼鏡看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冷不妨一句：「爸，我長大要去沙漠流浪。」

「好啊，可是英文先要學好，要記得寫信，回家記得買禮物。」他很能配合我天馬行空的思緒。

那段父女為伴的閱讀時光，是記憶中的彩虹，每當失意、無助時，總會輕悄悄地貼上心頭。

閱讀的習慣就像身體被植入了密碼，喜歡的書一入手，挑燈夜讀也要看完，哪怕隔天得頂著一雙熊貓眼。老爸搖著頭說：「妳讀書若有這麼認真，前三志願豈不手到擒來？哪有吊車尾之理。」非也，非也，我是充分利用時間拓展生命的寬度。

我的房間被東一本西一本的書籍攻占，媽媽嘆氣說：「女孩子的房間這麼亂，長大會沒人要。」

我毫不在乎地回道：「看不懂我亂中有序的世界，自然進不來。」這哪裡是亂，是被知識包圍！

有天，一直陪著我讀書的人病了。從急診室、普通病房到安寧病房，病魔折磨他的肉體、摧毀他的意志；而我只能在他睡著時躲進書裡，安頓惶惶無依的心，藉由文字兜起滿滿的淚，收藏萬般不捨的情。

說故事的人還是走了。春雷乍響細雨紛飛，院子裡他種的植物掛滿了雨滴，一串串像是晶瑩剔透的珠簾。他教我認的第一個字是「花」，摘下數朵他愛的花做成押花書籤，將這一季的燦爛永遠留在書中。

因為他，我有了一生受用不盡的嗜好，可以孤獨自在而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