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嘉雯

那石頭怎麼說話呢？它說：「二位仙師請了，弟子蠢物不能見禮了。因為我長得很粗壯，又是一顆石頭，所以不能向兩位行禮。」那僧與道聽了，連忙著還禮。石頭便說：「人世間的榮華，我非常羨慕，但是，因為我本質是一個粗蠢的石頭，雖然靈性已通，還是希望兩位大師，能夠帶我下凡到紅塵裡，富貴場溫柔鄉去享受幾年，到時候一定不忘記兩位恩師的大恩大德。」

石頭的話，說得誠懇，沒想到這兩位仙人卻勸慰石頭道：「人世間不是那麼好待的，你不要這麼傻。雖然紅塵當中有些樂事，但是不可能永遠依靠，更何況這人世間又往往是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啊！」

這一僧一道告訴我們人世間，往往美中不足、好事多磨。朋友們盡可以仔細地回想一下，看看自己人生的經歷中是否真是如此？由此可知，曹雪芹對世態人情體會很深，能說這樣的話，可見得是從名利場或是在紅塵的風浪中，翻過大筋斗的人，因此能夠說出透視生命的經驗談。

除了這八個字之外，一僧一道還說：「人世間往往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這幾個短句說得鏗鏘有力，而且又把人間一部大書，做了總體扼要的摘錄。是故脂硯齋在《甲戌本》裡的批語，隨即指出這是整部書的總綱。

既然人世間不如想像，那倒不如不去得好。這石頭聽了就焦急，說：「怎麼能夠不去？我已經凡心大動了。」

大凡我們的意念一旦啟動，往往就會積極去完成一件事情；石頭此時心願一啟，它便往下凡這個方向邁進，它要往繁華溫柔之鄉、富貴名利場中去經歷一番。在一僧一道與石頭的拉鋸之間，僧道禁不住石頭希望下凡的熱切期待，因此兩仙人便說：「像你這麼樣一個大石頭，雖然說靈性已通，但是畢竟還是其蠢無比的，又沒有什麼奇貴的地方。充其量，不過讓人家墊墊腳，當做個墊腳石罷了。如今就算我想幫助你下凡，也總不可能帶著這麼大一塊石頭，像搬磚一樣，把你搬到這個人世間去。唉，這也罷了，我就大展佛法助你一助。只不過將來到了人間，待那劫難終了結之日，你還是要跟著我一起回到青埂峰下的，知道嗎？」

其實，我們都已約略知道賈寶玉胸前所配戴的那塊寶玉，其實就是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的頑石。而曹雪芹形塑其名稱的背後，乃是在暗示我們：各位看官，千萬不要在意這個石頭，這其實只是我無意間為大家說的一個無稽之談的故事而已。往後所有的一切均源於此刻這虛構的話語，於是他既鄭重又輕忽，既有心若無意地要人們既窺伺又別太在意這荒誕離經的創新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