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復
讓我們再話說從頭。陽明這層想法,在滁州時期並沒有做得很精確,他早在龍場就已經體會「知行合一」的道理,回到中土講授這些內容卻常有受挫的經驗。記得《王陽明年譜》記載他說:「吾始居龍場,鄉民言語不通,所可與言者乃中土亡命之流耳;與之言知行之說,莫不忻忻有人。久之,並夷人亦翕然相向。及出與士夫言,則紛紛同異,反多插格不入,何也?意見先人也。」為什麼跟言語不通的夷人講「知行合一」,夷人無不聽得心領神會,個個高興得手舞足蹈,跟中土的士大夫講這種具有冥契主義的觀點,則很容易舉座譁然,你一言我一語,大家各有不同的意見申論,反而很難聽得進去呢?
因為士大夫已經有先入為主的觀念,長期被既有的儒家知識襲染,何謂聖學(或如何成聖),早就有既定的框架與說法,夷人則不是靠著任何知識來聽陽明說的話,他們從早到晚都過著「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漢人不堪其憂,夷人不改其樂」的日子,陽明悟道的地點就來自他們每天面對的窮山惡水,他們當然一聽,配合著眼前的太陽或月亮,立刻就知道陽明講「知行合一」的背景內容,就是「天人合一」。
陽明發現拿知識的聞見來爭論「知行合一」的無益,當結束流放,回來升任廬陵知縣,就改教弟子靜坐,藉由踏實的工夫來補強,這顯示出陽明發現光只是讓人聽聞「知行合一」的道理,並不能產生真實的瞭解,如果當事人自己沒有親身獲得冥契經驗,則只會增加語言的紛擾,因此他改教人靜坐,來讓學習者自己體會。他特別指出靜坐只是「收放心」的工夫,這固然是因為當年談靜坐很容易跟佛教或道教聯想在一起,更與長期而降儒者基於何謂儒家正統的詮釋權爭奪有關,只要想打擊對手,就會稱對手沾染佛教或道教的元素,陽明想謹慎做出區隔。
然而,他講的「收放心」,意即收攝與放射心靈的工夫,這不是單純的做工夫,更有面向社會的實踐意義,《王陽明年譜》記載他當年告誡弟子說:「諸友宜於此處著力,方有進步,異時始有得力處也。」這是指藉由靜坐,不僅提高冥契裡的覺知,未來更能在生活裡發揮實際的效益。
然而,他並不是只教人靜坐,更引領大家狂放率真直抒各種情懷,這或許是來自其「收」與「放」的雙重教法,卻發生了實際的問題。後來到南京,有人將消息傳給陽明說:「在滁州跟你游學的弟子,有多人常在放言高論,甚至逐漸背離師教。」陽明對此深有反省,接著公開表示:「我本來是希望懲治世俗卑汙的風格,人與人老是講些不著邊際的客套話,因此接引學習者多從高明的角度來啟發,讓大家都能說出自己的真實情感,藉此挽救主流社會這段時間常有的弊端,看見這些跟著我學習的人逐漸流入空虛,只喜歡講些脫落新奇的言論,我現在已經後悔這樣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