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1
這種經驗不知你有沒有過？
讀到此句，我點了好幾下頭。有，有，有。
以為沒人會和我一樣的「怪」與「任性」，這下子全都平反了。
是讀楊牧的〈壯遊〉。他千里迢迢到了巴黎，住進旅館十二層高的房間，站在窗前讚歎那「歷史和傳統」的巴黎。然後他坐下，攤開一疊紙，握筆疾書，急著想表達的是這個「到了」的感受，「到了就好了，知道我已經在巴黎就夠了。」他坐在旅館窗前寫著，看到美麗的巴黎，看到自己坐在巴黎的旅館窗前寫著，並因為看到自己那樣在窗前寫著而格外感動。接著他就問了這句：
這種經驗不知道你有過沒有？
楊牧是在說，並不急於觀光街頭與景點，去到哪兒，其實我們都在尋覓自己。
我在小樽凝視倒影時光的運河。
我在函館山腰逢遇十字街的異國風情。
我在芹壁石城突然感到天長與地久。
我在馬公港邊發現歷史一如潮退的礫石。
我喜歡我的「到了」，我喜歡去到一個陌生城市的我，我喜歡在陌生城市書寫，旅行中所有風光景物都投影過我獨有的心情。
這種經驗不知道你有過沒有？

2

那一天，學妹到咖啡館找我，許久不見了，雖然網路上從不缺乏彼此生活行蹤的訊息，但直面相對總是或永是有著人際無可取代的微妙傳達。
就像人的一抹眼神，一些遲疑或是誠實，從來無法取得有效的載體，純粹只能目視與聞嗅。
我們談了很多，肉身衰朽，老病與死亡，不經意潑到的話題是抒壓放空的方法，學妹用的是看韓劇，我說我都用談話性政論節目，那種空間很滿自己卻完全不必用腦不必認真的時刻。那學姊你何不寫些幽默風趣的小文，人生是如此疲累，需要趣味和輕鬆，學妹順話題這樣說。
哦，我好像很難簡短完整的回答這問題，不也是嗎？平日我點子不少，說話也活，擺明是個知情識趣的人，是啊，何不發條轉鬆，就漫天輕舞去飛揚……但我聽到自己在說「我恐怕難改變了」，你可以另外用個筆名呀，學妹又笑說。
話可能得從很久以前甚至是幼年莫名所以彷若前世未盡記憶的不安全感說起，但我一向都知道，有時你並不想多說，就是怕別人不會真懂。
這世間，哪能事事來龍去脈皆分明？不常都是用浮光掠影在水面隨意作畫，再任由人漫作後設的解讀？晏晏笑語間，我還是簡單回了一句：
在本質上我也許是嚴肅的。

3

DNA的，天然的，內在質氣的，歲月的，際遇的，還有比這些綜合起來又更多一些的總總加起來，我的生命遂有了跨度之後的再回視，來時舊景物，歷歷在岸，連水中倒影亦清晰，這分對生命的重新理解，使得這些年我分外對意志與意義起敬，進而確立對自我的深切了解。
這一路人生，我在該浪漫時充分浪漫，在該悲傷時徹底悲傷，不沾戀，不憐怨，沒錯置。輕盈美好的生命種種，是吹拂過青綠原野的悠揚長風，這一襲漫著青草味的風，竟也轉山，臨崖，下岬彎，嘩的在一個個裸露的礁石間黃沙迴旋，便迎面散逸，飛向無邊的海天。
回不去的青青草原，是記憶裡永恆的草如茵，風來，綠與綠迢遞溫柔。
知風草協會祕書長楊蔚齡，早就是砂是礫是巖是石，是被我心中註記住的意志與意義。她對我說：「你一直是順遂的，除了後來的悲傷。」
雨稀微，讓車窗外夜的台北，既陌生也熟悉，是流麗又矇矓，多適合人們表白心跡，只以一句簡短：「是的，順遂教了我應該教的，悲傷，教了我更多。」
本質上我是嚴肅的，沒刻去多餘的石塊，它便沒能被呈顯出來。經過這麼久、這麼多，天都快荒、地都快老了，我才清楚我自己。
所以，我只說真實的故事，只寫真正的發生，只抒感真情懷，我生命明亮黃、柔甜橙，筆下必就是，我生命鬱綠或灰紫，滿紙就凝重，當我明白生命本質上的肅穆，便回不了青青草原。
你最好扯些新鮮的、要好玩、要輕鬆，今年夏天，我有機會對幾百個年輕學子講話，朋友你一句我一句的提醒言猶在耳呢，上台，我還是朗讀了美國首席大法官羅伯茲（John Roberts）對一所高中畢業生的演講詞：
希望你們三不五時就會被不公不義的對待。（才會懂公平正義的價值）
希望你們遭到背叛。（才會懂真誠）
希望你們感到孤單。（才不會把朋友當現成）
希望你們遭到不幸。（才會知道我們多依賴機會與運氣）

4

學妹是講究節氣的美食作家，或者，我以黃道或調味為比喻會最適宜。
散文〈第九味〉裡，作家徐國能筆下「健樂園」名廚曾先生說：「辣、甜、鹹、苦是四主味，屬正；酸、澀、腥、沖是四賓味，屬偏。偏不能勝正，而賓不能奪主，主菜必以正味出之，而小菜則多偏味……」
比之意志與意義，有趣味，生活的點綴，小小甜蜜的發現，於我，我想是屬偏味了。天道運行永不止息，每十五度一節氣，立春一過就驚蟄，霜降過後小雪至，然後，大寒就近了。度度不能替，到了就是到了，一年如一生。
無論去到哪兒，我們苦苦尋覓的都是自己。在旅行中、在書寫裡、在行事風格、在美學品味、在進退取捨，在關鍵大處、在微觀小處，人都在尋覓且確立自己。
這種經驗不知你有沒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