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仲陵

空氣中瀰漫著花椒的香麻、芝麻醬的醇郁與小黃瓜的清洌，揉合成我成長記憶中的味道，也是我舅媽的味道。

舅媽是早先幾批從大陸嫁來台灣的新娘。那時台灣錢淹腳目，儘管舅舅華髮已生，舅媽仍以青春作嫁妝。小時候，只覺得我的舅媽似乎和其他大人不大一樣，她的一腔鄉音，劃出與街坊鄰居的距離；不諳台語，更教舅媽在與外人互動時，因著不安感蘊生的誤會導致火氣連連。

巷弄間沒有祕密，空氣中滿是嘴巴耳朵，「大陸妹」的輕慢細語輾轉傳入我耳，而後，因著四川人之故，使舅媽被冠上「川辣娘子」的渾名。年紀尚幼的我禁不住鄰里玩伴的冷嘲熱諷，只想保護舅媽，於是出手打了幾場架。每每回家，舅媽不待我哭訴緣由，彷彿看透了我的心思般，只微彎下身，撫去我臉上未乾的淚痕及殘存的鼻血，溫煦卻淡淡地說：「總有一天會過去的。」

上小學後，母親忙於工作，每當問起舅媽回家作業，她卻無從招架，如墮五里霧中，這讓她決定，同我一起學習ㄅㄆㄇㄈ。歪扭鈍拙的注音旁有另一排娟秀的字跡，相伴著「小皮球，香蕉油，滿地開花二十一」，童稚與銀鈴聲，織出一段段琅琅上口的音韻。

才剛以為舅媽眉眼間如彎月的笑容漸增，正感安心，一夜，如廁完回房時，無意間聽到房內隱隱的低啜。探頭偷瞄，只見舅媽執著話筒，向著遙遙彼岸傾吐懷鄉情愫，在水一方，是盛載著昨日回憶的故土吧！這才明瞭，舅媽堅強的外表下，藏著一顆柔弱的心。

許是思鄉情太切，舅媽央求舅舅開間麵攤，做些家鄉菜解鄉愁。初試身手，她念叨著食材未齊全，恐難呈現原汁原味，雖然家人們吃得咂嘴吮指，直喊不輸家常小館，可麵攤生意始終不好。舅媽向幾位親友討教，他們直言口味過重，不對台灣人的胃，幾經思量，舅媽決定重整旗鼓。

她吃遍市內的麵食店，每走訪一家便勤作筆記，琢磨著該如何配料；她也致電家鄉，寄來一包包裹得密實的乾貨，拆封時，撲鼻的馥郁香氣盈滿斗室，頂級花椒的香麻嗆辣交纏出四川意象。一道道的試作品，舅媽都拿去請左鄰右舍品嘗，一一探詢是否合宜；那些曾在她背後兩舌的婆婆媽媽，見識到舅媽真誠直爽的一面，碎嘴漸息，隔閡漸弭。

涼麵，是舅媽新的出發點。她說，台灣不若四川嗜重鹹重辣，她只酌取椒麻香，調整成適合台灣人的爽口麻醬，佐以沁涼的紅綠雙絲，恰是提味又降火，一堆出便大受好評！銅板價的平民美食竟逐日積攢出表弟妹的大學學費，也為舅媽累聚起在地的濃濃人情味。

「川辣娘子」，如今已是舅媽津津樂道的稱號，也是對她好手藝的誇讚。暑假時，我回來幫忙，聞聊間提議，舅媽可以休個假回家看看。她瀝麵的手仍上下拋甩著，只淡淡應我一句：「這裡，也是我的家了。」風扇呼呼吹著鎮涼的麵時，我才發覺，舅媽那早已聽慣的鄉音，似乎又褪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