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開始烹飪生活以後,茄子已經下鍋幾次,我也發覺茄子的深紫是個難以維持的顏色。從田園抵達廚房,所謂「紫茄紛爛熳」往往需要額外的手續方能實現,並非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第一次煮綠咖哩時,我切了兩條茄子放進去,希望紫色與綠色的搭配製造出衝突的鮮豔。綠咖哩在小火灼燒中濃郁滾了起來,茄子給起起落落的氣泡推搡著,輕飄飄浮在咖哩的表面,一隻一隻鑲了紫皮的小白圓片,不肯浸透,不肯熟透。我拿鍋鏟將它們一隻一隻按捺至綠咖哩中,然而它們下去了又上來,下去了又上來,因為密度小於湯汁的緣故。待到茄子汲飽綠咖哩的汁液,漸次軟爛沉潛,綺麗的深紫也成了灰褐。幸虧咖哩本就善於染色,茄子略難看點也並無大礙,燉得入味就算功德圓滿。
另一日晚餐,嘗試炒塔香茄子,我卻沒法自圓其說了。我立在鍋爐旁邊,目睹茄子在拌炒的同時迅速喪失最初的色彩,紫的,褐的,灰的,更深的灰,即使是蒜末辣椒蠔油魚露組織而成的香氣,也不能掩飾變色的茄子的可憎。餐廳師傅煨炒茄子前每每先要炸過,在茄肉外裹上一層熱油,一則縮短烹調時間,二則避免氧氣接觸,好將那紫色緊緊鎖住,然而居家到底難以揮霍如此大量的油脂,於是我覺得很無奈了。
上網查過一圈,我才知道茄子的褐變真是各地煮夫煮婦共有的煩惱,許多人求助,許多人苦思,許多人發揮科學精神,逐一實驗數種解方,因為大家皆不便或不願在家進行油炸的作業。台北的某某拿小刷子替茄子搽上薄薄的橄欖油,送至微波爐加熱。花蓮的某某在滾水中滴些白醋與檸檬汁,將茄子飛快燙熟。高雄的某某將切妥的茄子抹勻鹽巴,俟電鍋冒出白煙方開始清蒸。箇中法則不外乎高溫加熱,加酸,減少氧化面積與時間,也或許還有其他我所不明就裡的原理。諸般作風在家家戶戶的廚房裡傳遞,遞成一道一道奼紫的盤飧,令人想起梁秉鈞在〈茄子〉一詩裡寫的:「記得你說小時候在台灣長大/爸爸是廣東人,媽媽來自北京/我可忘了問你們家怎樣吃茄子/煮熟了涼拌,加上麻油?/是加了辣味的魚香茄子/還是廣東的茄子煮魚、茄子雞煲?」
我偏好的定色手續是,將茄子擱進深鍋沸水中,另取一面較小的玻璃鍋蓋壓住,令茄子保持潛伏的態勢,低於翻騰的水面。鍋蓋與茄子在水中載浮載沉,汆燙五分鐘即可起鍋冰鎮。紫黝黝的茄皮微微泛白,然而大抵還是紫的。如此定色的茄子宜於涼拌,蘸點柚子醋或千島醬都好,因為茄子已然海綿也似吸足開水,再要熱炒就得重鹹調味了。
維持茄子的紫色,並非輕易事宜,在自炊自食的廚房裡似乎亦無必要,偏偏我還是致力維持著,彷彿出於某種良知或矜持,很有不愧屋漏的意思了。其實根本也不會有誰在意這些茄子如何又如何。
在《紅樓夢》裡,王熙鳳對劉姥姥闡述茄鯗的割烹方式,第一道步驟就是剝除新鮮茄子的紫皮,單取其餘淨肉——顯然色澤良窳並不在顧慮範圍之內,因為這道小菜本是專為久藏而製的。都說色香味俱全,色香味俱全,鑑色、辨香、品味是很理所當然的流程了,飲食實際講究的優點卻往往恰與字面順序相反:最重要是滋味,再是香氣,最後才能輪到色相。然而,在一人的廚房料理茄子之際,因為快樂的緣故,我還是願意挽留它那易於散佚的花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