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有一日,我坐在公車上,倏忽瞥見窗外一幅售屋廣告:「沒有院子,不買屋子。戶戶露台,處處煙景。」寥寥幾字標語,我立刻想起我母親的新家。那棟公寓的頂樓就是個公共露台,倚著女兒牆,可以眺望鄰近一所完全中學。到了春天,據說中學裡的花樹開得密密的,隨時準備落成一場流星雨。
我母親的新家裝潢完成後,我也曾去參觀過一次。從前去那公寓,還是陪她看房,我們跟著跑單小姐瀏覽一間一間空屋,不同坪數,不同格局,天花板上挖出專為排油煙機預留的孔洞。這一次去,她的屋子已經布置得很齊全了,中間不過數月。廚房的櫥櫃填進許多瓶瓶罐罐,方糖,海鹽,胡椒,肉桂,巴西利,香鬆,顯然屋主決定要過上一種富於滋味的生活了。
我母親買這新家,本是打算與她的情人同住的,怎知裝潢竣工未久,那位情人竟中風入院了,難動難言——簡直就像漫畫《黃昏流星群》裡會出現的劇情。我母親的搬家計畫因此暫且耽擱下來。她每個周末赴醫院探視,直到那位情人的兒女替他們父親另外賃了小屋,聘了看護,也還是不時撥空前去照料,唯恐看護有絲毫不仔細——到底我母親是職業婦女,又要定期至海外分公司查帳,全天侍疾的任務怎樣也不能輪到她。我常常聽聞母親描述那邊的孩子怎樣風趣溫良,怎樣喜歡她,她怎樣選了禮物給他們,於是我感到十分欣慰了,為了她獲得新的親友。
沒去會見情人的日子,我母親在電話上與對方聯絡,善用最簡易的辭彙誘導他練習開口,如同教育一個牙牙學語的幼兒。掛斷電話,她對我嘆道:「不說話就不能復健,可是話說多了我朋友又灰心,更不願意說了。該怎麼辦呢?」我告訴母親我有一本關於語言學的書,是大學雙主修的課本。她立刻借去閱讀了,漸漸認識腦部的韋尼克區、布洛卡區等等語言中樞,偶爾也向我驗證書上的知識:「我朋友是右半身癱瘓,左腦負責的語言和數字能力也受損了,可是左半身與左半身連接的右腦沒事,難怪那時我朋友住院,我陪他出門散步後,他回去都認得出病房的位置——右腦管的是空間概念!」
大學念了五年,為了日文輔系與中文雙主修而延畢,最後也並沒領到中文的學位,我母親對此始終不乏呢喃。她向來不太贊成我的興趣,不時勸我重新擬定志向。大學讀新聞、日文、中文,她往往批評我是太過高潔了,就該像她習商才好,至少也該摸摸股票基金之類物事。對於我的語言學課本在她的世界初次派上用場,我很是得意,然而想到這股得意發生的情境,我也不免覺得自己有點殘酷了。
許久以前,當我還是個大學生,我母親對我訴苦道:「我朋友說我給他的都是最差的時間!」我可以理解那位情人的不滿。如果是我,我也不會願意自己的情人總把家庭放在第一順位,儘管那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家庭。漸漸我已離開需要母親的年齡了,於是一味催促道:「你快搬家!快快快!」如今我母親終於不再給那位情人最差的時間,倒是換他只能給出最差的時間了。患難與共,說起來可歌可泣,其實只有可泣而已,哀哭的人不過是勉力把那哭腔哭成一個調子。相愛的可愛,就在於一切正巧發生在你最好的時間,也發生在我最好的時間,否則就都只是拖累。
周末早晨,我母親照例出門去拜訪情人,囑我在家迎接沐浴結束的狗兒,因為春天到了牠要剪毛,不知寵物美容院何時送返。我睡到很晚才起床,緩緩踱到餐桌旁,揭開蕾絲緹花防蠅罩子,我母親替我煎了一顆太陽蛋。
盤子左邊有張小字條,她以工整的筆跡寫道:「早安,蛋已加了鹽。」蛋已加了鹽,可是她在新家的色香味人生,此刻還得稍待復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