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呂慧齡
每次看見從市場買回來的蔬果食品塑膠提袋的打結處,心裡總會嘀咕著:「這又不是湯汁類的東西怕溢漏,為什麼要打死結呢?」煞費苦心地拆解結頭而不直接剪開,就是為了讓袋子有再次利用的價值。
有一天,偶然在網路上看到,只要將結頭其中一端往同方向持續地扭轉變細,就能無阻力地穿過打結處的狹窄甬道,解開鬆綁。
生活瑣碎的塵勞俗事中,人我之間難免會有意見不合的磨擦衝突,造成彼此窒礙難行的結頭。如果一方能放下我執,縮小自己,想必將如同鬆綁提袋結頭的過程,圓滿自他。
在我年少未經世事的高中時期,原本壯碩頎長的父親,因胰臟癌短時間內發病消瘦在彌留之際,我熱淚盈眶地目睹父親與祖母遲來的天倫重聚,深刻感悟:「解鈴還須繫鈴人,心結仍待自心解」。
說起父親糾葛的心結,親友們不忍苛責,只能說,在命運的捉弄下,任誰都有可能發生類似的情節。當年,父親在四五歲似懂非懂時,過繼給久婚卻無子嗣的伯父母,兩家還明訂不插手對方的家務事。從此,父親被迫與自己的親生父母斷絕關係。父親渴望的關懷呵護,卻在養父母產下二子一女後,難免親暱己出的私心作祟下,逐漸淡薄消散。
更由於養父的早逝,當時年紀尚輕的父親就得扛起家庭的重擔。天性剛強負責的父親,因生活窘困自己無法升學,卻不私心懈怠,反而努力栽培其弟妹三人,鼓勵他們求學受高等教育。
這般親生與養育模稜兩可的情感,讓父親在夜深人靜、魂縈夢迴時,有一種無法逃避的痛苦與壓力在內心撞擊著,無法解脫釋懷。那沒說出口的話,卻反覆啃蝕著脆弱的心靈,更逐漸發酵成無法宣洩的含恨之情。
在自家排行老二的父親時常惟忖著,十幾個兄弟妹中,為什麼選中他過繼出去?是爹不疼、娘不愛?父親的生父是小學校長,父親的手足們不僅享有安康的生活,又能夠順利接受完整的高等教育。父親哀怨疑惑著,為什麼自家的親生父母如此狠心,從未伸出援手接濟生活拮据的他?
父親常常遙憶起,從小被鄰居小孩嘲諷是父母不要的孩子……,種種被鄙視汙蔑的寂寥苦楚。
即使物換星移、今殊昔異,在父親的生母含著內心的憂懼愧疚,淚眼婆娑地前來相認時,父親卻跳不出歷歷往事,那一張自我迷障的罟網,致使親情凝凍不化。
其實,父親曾說過心裡最大的煎熬是──「落葉歸根,認祖歸宗」。這何嘗不是他最企盼的心願,但是「恨」如心中的「艮」,果真如《說文解字》所述「艮為山,山為不動之象」,因為心中有巨山阻隔著,讓認親之事遲滯不前。
徬徨青澀的我,頓時意識到個性孤僻、對子女的言行掌控欲強的父親,原來是長期獨力與一片晦暗的情緒相抗拮所致。他把夢寐以求的孺慕之情,用來照顧管束子女,淡然釋出一種隱而無言的父愛。
就在父親命如懸絲時,父親的生母日夜不斷地陪在病榻前,柔腸寸斷的聲聲呼喚,讓父親心中不自覺地泛起波波的思念暖流,曾經堅硬如山的怨恨,終於融蝕罄盡了。
父親矜持到臨終前一刻,氣若游絲地呼出「おかあさん(媽)!」這是母子分離後的第一聲,也是最後一聲呼喚,令圍繞在場的親友們,頓時心酸,淚溼滿襟,不勝惋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