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娟
照例,告別式後得往人多的地方走動,去晦氣。正午十二點半,美食街座無虛席,招牌字體微微顫抖,拉麵圖片隱約浮動,哭掉了一只隱形眼鏡,世界也跟著變形。眼前,湯碗內人間煙火,碗外盛裝虛無,分隔了陽與陰。
「家屬不希望這是場煽情的喪禮,那些跪著爬進禮堂的習俗都免了……」突來的麥克風回授打斷司儀話語,而高掛靈堂正中央的面容仍舊鎮定,略帶腫脹疲憊的臉,和印象中的清秀俊朗不同。
我們曾同住一個屋簷下。老家就在火車站旁,中間隔著幾條運煤鐵道,是礦業沒落後殘留的遺蹟,鐵道盡頭連接水泥橋,橋那端便是學校。怕同學看見,堂哥幫我背書包只到橋頭。
他是家裡的么兒,在我們姊妹面前卻要學著當哥哥。
「喊他哥哥的請出列。」跟著司儀的口令,我們姊妹排成一列,上香、獻花、鞠躬。家屬答禮。同樣的流程記憶猶新,而我們的位置互換,在母親的喪禮。
母親離去不久,傳來哥哥生病的消息,同樣的病症,關心卻害怕再度觸碰恐懼。到醫院探病,他一派自在,沒有人願意先開啟沉重的話題,光說些言不及義的生分場面話,然後揮手道別。
早在小學畢業後,他便跟老家道別了。為了獨子,伯父決定舉家北遷,留下中學尚未畢業的堂姊託親戚照顧。剛開始他每個周末坐火車回來,漸漸地,一年只見一次了。
升上專科前的暑假,到伯父家作客,那是《七匹狼》正紅的時代,哥騎著「名流」一五○,載我這鄉下孩子前去朝聖,我直接將雙手搭在他的肩上。
「我是哥哥沒關係,如果是別的男生載你,你把手放在他肩膀上,這樣很不給面子。」他老練地說。電影似乎吸引不了他,菸一根接著一根抽,煙霧繚繞中,哥變得陌生了。
再見面時,我準備結婚了,這時他跑印刷廠賣機器,主動幫我打點好喜帖。接著好長一段時間訊息微弱,他在對岸工作,和妻兒分隔兩地。
兩個未成年孩子分立在靈堂兩側答禮,礙於輩分,大嫂只能坐在觀禮席,全身黑色裝束的她,比平日更纖細。年初三,伯父八十歲壽宴那日,大嫂身旁坐了個面生的人,我以為她邀了娘家弟弟,直到那孱弱削瘦的男子開口,周到地發給每個孩子紅包,我才會意過來,那是堂哥。
終究斷訊了,兩個禮拜後。
趕至靈堂時,遺照來不及送達,桌上僅立著牌位。空白的位置,該填補些什麼?隨著年月,他的容貌堆疊了好些層,浮在上頭的是小學時的模樣,頂著平頭,穿著長筒運動襪的高䠷少年。
「書包太重,背不動喔。」少年笑問。
接著一把抓過我的書包,往自己的肩上背,交叉著紅綠各一個,踩著帆布鞋的輕快腳步,沿著布滿煤屑的鐵道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