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明白了，我真的是走過後回頭看才發現意義的，一帶拉起我的在乎，我的本質，這種明白有如神助。
幽冥教主，引領孤魂赴道場，手擎幡蓋，身掛花幔，一步步。
振鈴，拈香，一心召請——
杜鵑叫落桃花月，血染枝頭恨正長，十二類孤魂，王侯后妃以迄乞丐罪犯，概括了世間所有亡魂，步步相依，齊齊相隨，虛空尚有萬千孤魂十方湧來，得飲食，沐甘露，除罪愆，引薦超度後，清涼境內，各上蓮池，極樂國中，同登彼岸。
透過優美經文的誦唱，初冬入夜，佛光山頭燄口法會，我真正明白了平等。
貴、賤、貧、富、賢、愚、男、女之外，消弭泯去的還有善與惡，道德與非道德。
平等，點無差別，至廣大。眾生只一律。
平等無分別的背後，必定含藏一顆能深度理解同情他人處境苦痛的心靈，真正的懂，令人無法迴身，遂連內室閨房難產死去的婦女，和來不及出世的幼靈胎兒也沒漏掉照顧：
凶吉只在片時，璋瓦未分，母子皆歸長夜。
平等，如此精微周密。而明白了，這三字，其實易寫難工。
明白了，可以是金剛霹靂，也可以是菩薩低眉，可以是柳暗花明，也可以是林表霧散。當然它有可能是以指指月的指，更有可能，你明白的連同你設問的都誤謬虛假。
這些年我的「明白了」，倒是原本不知當它是問題，後來卻真正明白了。
幼年和爸媽、二個弟弟共乘三輪車的心情我一直沒忘：
話不多的七歲小女孩，蹲在爸媽膝前，手拉著車夫椅墊，爸媽各抱一個弟弟，弟弟的腳踢晃在小女孩背上頭上，小女孩好愛這樣的時光，心中一路在祈禱：車不要停，不要停……
小空間，全家人具體清晰，可感可觸的存在。五十多年後，這昔日小女孩才明白，在很小的時候其實她就曾預知無常幻化，沒有誰教過她，她從來就不知道這是一樁人生大命題，要到三輪車上再也坐不滿了，她才全然明白。
一直到現在，我教課談起幸福的定義，都會說「無常有什麼好感傷好驚恐的」；下一句說了幾十遍了，不知道為什麼，還是會偷偷哽咽：「但是，我還是要說，如常，就是我今生的幸福」。
孟子的一樂不也變得很好講解？給你現在最渴望得到而不能的東西，換你的「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你要不要？不要，對不對？台下都點頭。
我也禁不住在點頭，當台上那心理諮商師說情緒要拉得更遠更深去探索，最後還可以溯到人的本質，而「意義不是自己去找的，是走過後回頭看才發現」的時候。
二○○九年，我廢寢忘食七千字寫下孫立人將軍的故事。
二○一六年，只為了不知哪裡看來的四格漫畫，遂於到澎湖演講的機會，開始找尋相關人事，回台後開始動筆寫下一萬二千字澎湖七一三事件──山東流亡學生的故事。
二○一八年夏天，先去澎湖再往基隆，耗時二個月，閱讀七本台灣史，五千字寫下清法戰爭法軍將領孤拔的故事。
如此耗神費時，寫下這些不合潮流、毫不討喜、連刊登都困難的長文，為的到底是什麼？
沒設立過的提問，當然不求解，就當自己很愛寫吧，還可以加上微有一種自我完成的喜悅。
一直到最近看了日本漫畫家水木茂的《全員玉碎》，我才完全明白了。
二○○九年三月八日，《自由時報》一小角隅，有一則毫不起眼的報導：「印度有三處我國軍墓園」，葬的是二次大戰緬甸遠征軍新一軍將士。他們追隨的是孫立人將軍。孫立人的部隊有條不成文的規矩：「仗打到哪裡，就把公墓修到哪裡」。
戰地記者呂德潤回憶，當年他有機會回昆明，特地問孫立人需託帶什麼回緬甸，孫立人回答：「多帶些冥紙，給戰死異鄉的弟兄們。」「我採訪過不少中外將領」，呂德潤說：「像孫將軍這樣重感情的，還是第一次見到。」
孫將軍用心著眼處──人。
那四格黑白漫畫，海邊，巖岬，一個持步槍的士兵，一個雙手被綑綁於後的少年。少年的髮因迎風而後貼，他側臉張口眼裡驚恐不解，對話框裡只有一句：「為什麼？」
亂世中生命的重量在哪裡？
清法戰爭法國名將孤拔，會是怎樣的人？幾度澎湖去來，路邊那一方小紀念碑逐漸巨大了起來。基隆「法國公墓」園區介紹文字說，這些法軍陣亡將士的墳墓：「早於法軍攻台期間便已建立。」跟在孤拔元帥身邊的一位小水手，戰後寫下《孤拔元帥與小水手》，他不只一次提及，為了本身榮耀，有些人可以不惜犧牲別人的生命，有些軍官認為只要大膽，什麼事都可以成功，戰勝後誰也不會多苛責什麼；但跟孤拔在一起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雙方交手會賠上更多人命時，孤拔就毅然決然放棄。「跟也要跟對人」，小水手說。
地位愈高，決定性影響到的個人就愈多。被跟隨的人，看得見自己嗎？
親歷二戰的水木茂用漫畫的誇張，淡化些現實的殘酷不人道，但九成是事實的《全員玉碎》，仍叫人看了沉重。由下到上實踐的「玉碎作戰」只準戰死不準生還，重傷的中隊長自殺前，叫部下去求生。但團部知道玉碎計畫下，竟然有人沒戰死，立刻派人前去執行死刑。倖存者之一的軍醫，為此自殺死諫，也沒改變團部追死的決策。「軍官、下士官、馬匹、士兵，在軍中這種優先順位之下，士兵根本稱不上是『人類』。」水木茂在後記中寫道。
生命的可貴性，可以被怎樣的東西無情左右？
我還能不明白嗎？
我的文學書寫，無論空間、旅行、生活、群體社會，甚且戰爭，無一不與人相關，尤其這些年來，愈走愈清晰，我凝視的主體都是人。我最在乎，人與人之間。
而戰爭離亂中，人命最是微賤，人性卻最被浮凸成雕，無論什麼時代都不缺乏英雄，歷史會記下英雄的名字，而戰士庶民皆無名，野魂悠盪，白骨累如恆河沙數，文學才留得下小人物浪沫之沫的身影。
明白了，我真的是走過後回頭看才發現意義的，一帶拉起我的在乎，我的本質，這種明白有如神助。
一心召請──
戎衣戰士，臨陣健兒，紅旗影裡爭雄，白刃叢中敵命。鼓金初振，霎時腹破腸穿，勝敗才分，遍地肢傷首碎。嗚呼，漠漠黃沙聞鬼哭，茫茫白骨少人收。
那夜佛光山頭唱和的經文，始終在我耳中迴旋如律，生之難，死之悽，孤魂的無奈與悲酸，盡被寬憐敦厚的大愛安撫，四野冥合，殿前壇場熒熒燈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