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光斗

首先要非常坦直的說明，在《人間福報》這塊福地淨土寫文章，不但用詞遣句需要自我檢肅，就連取材內容都須再三思量，深怕逾越雷池，汙染了一方清淨園地。

這一篇〈排骨湯與大白菜〉，絕無讚揚葷食之意，只想在追憶成長過程中，與讀者分享曾經親炙過的親情、領承過的父母恩澤、以及由飲食獲取到的人間體悟，如此而已。

我與排骨湯的因緣是這樣來的。

聽母親說，與其他同齡的孩子相比，我的學站習步，都要晚上許多。有一回帶我去醫院檢查，醫生數落母親太粗心，說是我有明顯的軟骨症，但奇怪的是，我的自動修復能力啟動，居然還是能站能走了。只不過，童年的我是個不倒翁，經常摔跤跌傷，別人輕易得以跳過的溝渠，我都會一頭栽進去。

母親說，或許是她經常燉排骨湯給我喝，或是以排骨湯煨稀飯餵我，才讓我的骨質得以逐漸強健起來。每回看著我明顯彎曲的小腿，我總是慶幸不是生為女兒身，不用穿裙子，不必套絲襪。

排骨湯的確是我家飯桌最受歡迎的佳餚之一。父母有錢時，是帶肉的小排；沒錢了，就是沒啥肉的大腿骨。湯裡的蘿蔔才精采，每個切成三角塊的蘿蔔，經湯汁久燉，爛了，成了半透明，只要夾起滾燙的一塊，邊吹氣邊在嘴裡輪轉，然後囫圇吞進喉裡，一股熱流，隨著蘿蔔的香氣，燙熨了食道，那一美絕的滋味，至今沒有其他食物得以替代。

有一回，我們幾個小鬼頭，都急著將帶肉的排骨夾到自己的碗裡，狼吞虎嚥起來。我一回頭，看見父親在唆著一塊完全沒肉的骨頭，那骨頭有菱有角，若不小心還會戳破嘴皮；可是屬狗的父親卻是一點都不肯饒過那塊骨頭似的，還死勁地以大牙撕咬著，絲毫沒有放下的意思。我問母親，父親為何不舀一塊帶肉的骨頭啃？母親輕描淡寫地回我，你老子捨不得，要把有肉的留給你們幾個吃……

我第一次體會到，原來這就是親情，這就是父愛，原來排骨湯裡還多出了這一味。

後來，家裡的排骨湯裡又多加了海帶（昆布），湯的顏色由乳白變成了淺綠色，母親說，海帶營養，要多吃；我倒覺得母親使詐，因為排骨太貴，量無法多，為了提高湯的鮮味，加進海帶是權宜的手段。但是，我還是屹立不搖的將湯杓對準排骨，每每引起二姊與妹妹的哀嚎與抗議。

家窮，加上食指浩繁，我家的食堂，最多見的自然不是排骨湯，而是大白菜。

每到大白菜上市，因為便宜，母親總是會買上一大堆；只可惜她不是東北人，不會醃漬酸白菜。

我家的大白菜總是煮出一堆湯水，母親說，有菜有湯，多好！日子好過時，母親會將炸過的豬油渣，倒進菜鍋裡，大白菜上浮起了難得一見的油水，加上豬油渣的香氣，倒還真下飯。運氣好時，母親自黃昏市場帶回要收攤的油豆腐，雖然形狀不全，或歪或殘，但在裝滿大白菜的大碗裡，還算是個漂亮的目標，只要沾上一點豆瓣醬，只有一個字得以形容──美！

我以為我會厭惡大白菜的。聽說大白菜的性是涼的，有一陣子，我們幾個小的輪流起風疹塊，先是脖子腫起一塊，然後是腳，腿、手臂、前胸、後背。你不能抓，愈是抓，風疹塊腫得愈是大，有一回大姊的臉腫到無法上學。雖說抗議連連，母親的菜籃子永遠躺著便宜的大白菜。

很奇怪，我居然不討厭大白菜，還來著喜歡。大白菜裡可以加入任何陪襯品。除了上述的豬油渣、油豆腐之外，寬的粉條，細的粉絲，都是大白菜的最佳伴侶。如果買了魚板，那白菜與湯頭都會更甜。其他如鮮蚵、甜不辣、墨魚，乃至吃剩的雞鴨骨頭等新品剩菜，有了大白菜坐鎮，總能不辱使命的變化出一道香噴噴、美滋滋的好菜。

我有一位友人，是大白菜迷，每回跑到日本旅遊，都會央求我買回一大顆大白菜，煮上一大鍋，他居然一頓就能全部吃光。他說，日本打過霜的大白菜是至尊美味，包括最核心的菜心，簡直是大自然送給人們最為珍貴的禮物。我視他亦師亦友，他說的話我基本上都照單全收。

對於這麼一位大白菜的同好，我自然是非常看重的，他對我也一直都很好，舉凡世間人情的往還，道義的無可相忘，他都可以分析得讓我信服有加；一直到我回了台灣，他剛好位居要津，因為一件公事去找他，他不顧私交就算了，對待我的態度至為冰冷，我霎時像是被一桶冰水自頭頂淋下，當場哆嗦不停。

事隔數年，再見到他，他對我又恢復到過去的熱情與溫暖；可是，我卻是再也無法回到從前那個單純無邪的我。

最近有了機會，回到母親的故鄉南京；表弟與表妹一家都要請我吃飯，我直接了當地表明，外面的菜不愛吃，材料來路不明，調味料更是化學劑量伺候，結帳時的數字也令人血壓升高，是故，還不如在家裡吃。主隨客便的結果，當然是我贏了。

表弟家的餐桌上，除了南京著名的鹹水鴨與烤鴨是買回來的，其他的炒蒜苗、蘆蒿、菠菜、紅燒魚，幾乎樣樣可口；最後，為我端上一碗排骨蘿蔔湯，才喝進一口，我的喉嚨立刻被卡住了，那是我熟悉的味道；父親啃著無肉排骨的模樣，瞬間在我心頭漾了開來。

表妹家加進了姑姑的好手藝，一張桌子沒有法子把菜全都上，只好盤子疊上盤子的落了起來，就連大閘蟹都擠上來湊熱鬧。最後，真正打動我的還是那一大碗排骨蘿蔔湯。只因姑姑燉了一大鍋，一餐哪吃得完？我逮著了藉口，隔晚，沖著那鍋湯，我再次出現在表妹家的飯廳裡。

每個家庭的飯桌上，雖說也都有過爭吵、有笑淚，但卻是凝結成家族記憶中無法稀釋或遺忘的味覺。同樣的，每個人的飯碗裡，都有屬於自己的人生況味，那是獨一無二的，往往無從對外人說清楚，只有您自己最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