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雷奈(Alain Resnais)曾拍有一部法國國家圖書館的紀錄片,名之為《全世界的記憶》(Toute la m?moire du monde)。那是鉛字與書籍負載著人類知識和歷史的最後一段時光,一九五六年;扉頁壓印有藏書的圖章,墨印如暈,那是書卡猶在之時,靜默地,在封底翻開所貼附一個褐黃如房間的紙袋裡,等待一隻手將之帶離。
借閱一本書,必須循字母之序,在成排架櫃的某一格抽屜中,翻尋得另一張卡片,按其上標記所址,心裡謹記一串長長的數字,走入深邃的密林。攝影鏡頭穿梭一道一道迴廊巴洛克似無止境,兩側書架巍巍陷至了影像的幽暗;雷奈僅留下隧道一般的光,倉庫裡堆疊散落的書冊,居高的雕刻肖像,好像徘徊未去的幽靈,黑夜深處,熒熒地凝視。
二十分鐘短片,是書在圖書館的一世。作業員盤點、分類、製作書卡,一落落的書冊在推車、在升降電梯間上下運送,抵達了還要踮上階梯才搆得著那書架的空隙。或是取出,留下卡片在空缺之處。雷奈說,那是書的魅影。
他記得一個畫面,書籍紙卡捲裝至瓶中,瓶身沿著軌道盤旋迴繞在圖書館無盡的隔間,輸送到另一處。作業員將書沿著另一車軌移動、升降、懸起。環結之中,若有任一微小的失誤,世界的某一處記憶或將拭去、掛失,埋藏十年百年,直到未來偶然尋回的一日。
家中曾有一個房間是父親的圖書館。兩張實木大桌併排在房間的中央。桌面大塊玻璃,臉頰貼伏其上,像傾聽著冰涼的海潮。一台影印機、傳真機。架上成套他從未曾翻過的精裝書,當時並不知曉是父親大學時虔心批點的《文心雕龍》;不知道母親在孩子上學的白日,在這裡剪報、撰稿,傳真海外的文藝副刊。他卻常趴在桌上調轉著桌前那一具收音機,拉長斜斜的天線,從頻道旋鈕的最左轉到最右,再到最左,捕捉虛空的聲音。
弟弟出生幾年,父親決定在住家鄰近另覓工作的書房。搬遷那天,家具盡皆撤離之後,唯留下父親收藏多年的大批書堆疊於角落,堆成丘,小小的塚。工人在窗台裝設了吊具。綑綁成一落落的書冊,便從窗台緩緩垂降,再從另一扇窗,緩緩地懸吊而起。整個日午,我在靜寂的長巷裡看著頭頂上逆光之中的廓影,綑綁的線繩垂垂如根鬚,我看著帶根莖般的物事懸空而過,一簇、再一簇,漸次遮蔽了長巷的天空,一時紙頁成蔭,密覆如蝕。微風起時,所有的文字翻飛,在孩子的耳裡,竟都發出著沙沙沙的,像哀傷的嘶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