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常常在咖啡店打字打得目不轉睛,也不曾遠眺窗外的青山。那座小山綠茸茸宛若一隻渾身長滿葉芽的象,背脊駝著密密麻麻的墳墓。兩眼痠疲時,數數那些墓碑應是理想的舒緩策略,就可惜太過黑色幽默了,不宜作為慎重的建議。物理課本表示:水晶體是一種凸透鏡。墓木已拱的山巒經過折射復折射,終於投放於某人眼底,或許也會成為一則寓言,關於生機與死亡的共存。那就是大自然了。
進入中學後我配得人生第一副眼鏡。在那假性近視尚可痊癒的年紀,我也曾在醫生囑咐下點過散瞳劑。當時我並不明白這眼藥水調控睫狀肌的原理,只當它是逃避無聊且炎熱朝會的藉口。點了散瞳劑的早晨,眼睛畏光,於是可以獲准待在教室休息,遠離那些太陽底下的命令與訓話。然而散瞳劑導致眼睛難以明辨近物,非常討厭,後來我就放棄治療了。從此正式穿戴起近視患者的身分。
近視度數究竟是如何不知不覺加深的呢?生長在影音技術興盛的時代裡,並且在孜孜提倡苦讀的社會中,後天近視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像我這樣,家境不必特別富貴的孩子,幼稚園就可以看錄影帶、上電腦課,小學以網路查資料,中學智慧型手機日益普及,大學則是社群與串流媒體紛紛冒出的新紀元。而在每一個求學階段,誰沒聽過囊螢映雪鑿壁偷光焚膏繼晷,諸般關於書與燈火的典故。到處都是符號,到處都是電波,無數訊息透過視神經傳遞,只消一瞬功夫。近視的悖論是:少年少女習於線上線下各種觀看的方式,終究忘卻看清自己的眼睛。
我想起小學的歲月裡,學校總要撥出某節下課時間播放眼球韻律操的歌曲,並且定期遴選明眸皓齒小王子與小公主,作為示範健康的楷模。我經常被指派參加關於視力保健的童詩與壁報比賽,嫻熟於闡述蔬果、鮮奶、蛋豆魚肉的營養。結果呢,那些宣導護眼的台詞我竟一句也沒確切實踐,反倒成為一個濫用眼睛的渾球,總是躺著閱讀,廢寢觀劇,深夜在未開燈的房間滑手機,並且不喜戴眼鏡。
我雖不喜戴眼鏡,卻老覺得他人戴眼鏡的臉龐別有風韻,實在是奇怪的眼鏡控。「眼鏡戴來裝近視,教人知是讀書人。」這是自眼鏡問世以來就有的傳統。我最愛的張國榮的電影角色,是他在《殺之戀》裡面那廣告公司的美術總監戚志廣,因為他穿著白襯衫披大紅針織毛衣,粉紅襯衫搭白夾克,深藍高領毛衣搭灰襯衫,每個造型都戴著大圓銀絲眼鏡,替那流盼帶電的眼神隔了一層玻璃,整個人溫溫暖暖,天真而深情,沒了眼鏡就要顯得鮮豔輕浮了。
戚志廣遭黑道痛毆住院,思慕的美人攜花前來探望,冷冷拒絕他的追求,轉身走了。他靠在病床上大喊:「我一定再來找你!」嘴角竊喜,手中捧著一碗白粥,舀了一湯匙,欲啜未啜,忽然直接就往臉上潑,汙染了右側的鏡片,然後鑽進被窩裡扭腰踢腿哈哈大笑。
那是八○年代末尾,張國榮在《殺之戀》拍攝現場受訪,談及他的人生哲理。他說,在演藝圈裡是必定會有起起跌跌的,就跟吃沙律要加沙律醬、拍電影要帶攝影機一樣平常,然而他另有一套想法是,這些興衰就好比去遊樂園玩摩天輪或過山車,落到最低點後總是又會攀上高處。張國榮笑得如此爽朗,戴著戲裡的眼鏡,像個意氣風發的智者。他是否覺察了世界的缺口?
在進行視力檢查的保健室裡面,排隊的少年少女相繼執起遮眼棒,圓睜隻眼,努力斷定燈箱上大大小小E字的方向,如同一種高瞻遠矚的比賽。那時或許就是眾人第一次知道,視力的良窳向來是以能否洞悉缺口作為判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