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那只耳墜,標本一般,釘懸在玻璃框盒之中,微微的聚光下,閃爍著一對展開的鱗翅。
鄰隔的櫃盒內陳列著一只提包,香檳色的布面,滿布著細緻的紋理。一櫃麥哈麥特大樓所藏的諸多物件,時鐘、老照片、玩具車,像什麼遺址的殘磚碎瓦,成為那曾屹立的城邦、曾經生活其中戀愛其中的人們,確乎存於歷史的證據。
一個男人,對少女芙頌,一往情迷的微薄見證。
旅行伊斯坦堡最後一天了。自面向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多爾瑪巴切宮離去,我沿海濱往南走,再搭一程輕軌,抵達城區的中段。這一帶地勢,漸成坡度甚大的街路,有長長的石階宛延彷若無盡,旁側屋房斜傾地蓋起。
那所博物館,就在折進了某條小巷後,才得尋見其安靜的標誌。說是博物館,但它磚紅粗礪的牆面,就像這裡所有的民宅公寓。後來我才知道,這幢古宅建於十九世紀,擁有者奧罕.帕慕克在上世紀九○年代買下,並逐步建造為此刻的樣貌。
帕慕克是土耳其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作品反覆書寫其出生的城市伊斯坦堡。《純真博物館》既是他完成於2009年的小說,也是這幢博物館的名字。帕慕克說,他是同時構思創作一部小說,和一間博物館的。
我拿出我的書,最後一個章節,描繪了那間曾僅存於虛構的建築,翻至第467頁,字行間,印有一張門票。隔著小窗,遞交給磚紅屋裡的售票員,他在書頁上蓋下了戳印。
《純真博物館》描述了一段痴迷之愛,主角凱末爾在少女芙頌決然告別後,開始收藏所有相關於她的物事。那只蝴蝶的耳墜,是與芙頌初次幽會後遺留在枕被夾縫的銘記。那只香檳色的提包,曾經陳列在芙頌打工的服飾店櫥窗,那亦是他們重逢的地方。麥哈麥特大樓裡藏有他們所度過「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也有往後凱末爾每一等待其中的絕望日暮。
走上老房子的二樓、三樓,木質的櫥框內,小說曾描述的所有微小物件,盡皆陳列其中,竟都有了真實的對照。帕慕克在耳機裡的講解,像另一種故事。他在寫下這一段純真之愛時,其實更為收藏住堆砌起伊斯坦堡二十世紀七○年代的物像世界,流行的汽水瓶罐、電影海報、打卡鐘、飾物、髮夾……
凱末爾在芙頌不告而別後,曾迷惑地在地圖劃下回憶的禁區,標上紅色的街路,絕不能走進,標註橙色的只能快速通行。他形容不管到伊斯坦堡的哪裡,都會看見芙頌幽靈般的影子。我在標號第31和第32章節的木櫃裡,看見那兩張傷心的城市地圖。
最上一層終也來到芙頌的房間,再沒有芙頌的房間,卻唯有床鋪靜物的永恆沉默。
徘徊在時間的證物,直至午後。離開老宅前,我轉身又回望了一眼那牆面畫框玻璃內的細小物影。那裡釘懸收藏了整面4213支芙頌棄擲的菸頭,旁側並仔細註記了時間、地點或備忘的記事。看著千支菸頭,像群蝶斂翅。而後我推開門走出。
走進午後的伊斯坦堡,雨綿綿細細的落下。走在凱末爾的地圖街路,我回想著這幾天造訪的希拉波利斯古劇場遺址、艾菲索斯西元一百多年的圖書館殘垣、聖索菲亞大教堂上殘存的鑲金壁畫,而此刻再重新看向這一座城市,一時竟也像一個巨大的博物館。而行走在其中的我,終將是歲月微不足道的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