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百葉簾闔上了河對岸的餘火,遠遠的,島上林木拔高的摩天建築,在隔天清晨的眼睛裡甦醒。
房間座落在最高層,那扇窗,像卷軸橫敞的畫,收容著遠方,穿過這座環形社區大樓的罅隙,可看見西側遠處的曼哈頓島,那些日子,時而隱沒在光霧之中,在午後積聚起的灰濁層雲,時而讓一場陣雨洗淨了,待暮色慢慢在島上降沉。
窗邊的立鏡,將眺望一時的身影歸還給自己。第一日,先將乾淨的床單鋪上,抹去室裡的塵埃,從行李箱取出瓶瓶罐罐,把桌面擱放為生活的模樣。好了,換件衣服,帶上輕便的背包,不忘雨傘、相機、水。
溽暑七月,搬進了皇后區森林小丘的租屋。這裡鄰近地鐵E和F沿線。車站附近就是一個熱鬧的小街區,成排低矮的樓房,成兩層,店鋪一間間分據上下。周末的街道常搭有棚子、擺出蔬果市集,公園的晨晚聚集著人們,對弈著一場沒有盡頭的棋局。每天早晨,我們途經,買份貝果或塔可餅充作早午餐,手捧一杯熱咖啡,搭上車,便往城內直行。
紐約的日子大抵由鐵道與街路串起。地圖上錯綜著紅綠橙藍的路徑,標注的記號,像繫在密林的繩結。戀人曾在這座城市工作生活多年。久違再重回舊日,帶我按圖索驥,走過她走過的路。
第五大道下行,42街,會經過公共圖書館,樓階和石柱泛白巍峨,那對著名的石獅像終日靜默。我猶記得它冬日覆雪的模樣。圖書館鄰側,有那座我喜歡的布萊恩特公園,寬闊的草地,在陽光下如水波瀲灩,彷彿能讓人賴上整天,邊沿擺放著無數的圓桌和椅凳,有人談話,有人讀書。
那天傍晚我們來看「夏日舞台」的舞蹈節目。抵達時,草地上盡已是觀眾,在成列座椅間找到兩個空位,便坐下來等待。六七點的天空,仍如此透徹明亮。樹的後邊是商業大樓高高矗立,玻璃鏡面反照出浮動的雲,道路人車喧譁,襲來隱隱的浪。
低低的舞台,矮草叢,與現實為界,隔著距離遠看,表演的人就像從路的那頭走近,走上台,隨興地,跳起舞來。群舞、雙人、獨舞。戀人看得專注。有一時,我卻想起了另一片草地,Harvard Yard,和那些五顏六色的椅子。長長的日子,待在房間快悶壞的時候,我總也帶著書,到有松鼠跑過腳邊的椅上,將夕陽度過。
那幾周到哪都會經過中城的布萊恩特公園,有時列車上行、有時往下城走去。經過34街,帝國大廈、亞馬遜書店。再往下32街,韓國餐廳和亞洲人就多了起來。那晚離開公園後,有點晚了,到處擁擠著晚餐的人,我們一路步行,在韓國街的尾端,找到那間熟悉的超市。決定買些蔬菜和佐料,搭地鐵,回家下廚。
熱鍋、切菜、快炒,油香讓走一天的胃唱起了歌。將晚餐裝盤,拿到小小的圓桌上,對彼此說,開動了。室裡燈光暈黃,夜在窗外如常拉下了帷幕。「換一個地方生活,也就是換一片草地走。」我想起朋友曾在〈浮現的路〉寫下這樣的話。這是剛搬到紐約的前幾個晚上。遠方的曼哈頓,在我們睡著前始終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