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禎苓
對於阿源來說,他永遠記得尖峰巷巷尾那棵桑椹樹。
那棵桑椹樹枝葉繁茂,十分高大。每年四到六月間,樹上結滿紅色、紫黑色的桑椹,陽光穿透枝枒,照在那飽滿的果實上,像極了珠寶。孩子們見了,一個一個攀上屋頂,小心翼翼地採摘。阿源和哥哥阿慶一組,阿慶在樹下,拉起衣服下緣,把阿源摘下的果實兜在衣服裡。
果實愈積愈多,衣服陷成一個凹巢,阿慶和阿源開心捧著戰利品回家。他們最喜歡紫黑色的桑椹,果實甜,紅色的則需要沾著白糖吃,蓋掉酸味。有時候,阿鳳會把紅桑椹洗淨,放在大鍋子裡,加入砂糖,開火,翻炒一小時,直到砂糖化入桑椹,轉成蜜。孩子們喜歡這道零嘴,吃起來酸甘甜啊酸甘甜。
有一回,阿源在屋頂上採桑椹時,沒有留意踏下木板已有裂隙,腳一踩,木板再也托不住任何重量,啪地從裂縫斷開,阿源硬生生從屋頂跌墜下來。等他回神,右手臂開始疼痛,他略略舒展右手,發現手臂痛得動不了。他呆了,卻不敢哀號,當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一個人靜靜走回家。因為他實在害怕說出來,會招來阿鳳修理。
他的右手始終鬈曲著,這是稍微能緩和疼痛的姿勢。可是,沒有想到痛感仍以同心圓遞來,沒有停止。再下去可不行。阿源抱著準備挨揍的心情,對父親坦白從寬。昆仔知道後,不但無有責備,當機立斷抱起阿源,火速到觀音亭附近的國術館。
「這是脫臼。」接骨師傅診斷完,向昆仔解釋。
接著,老師傅叫阿源往左邊看,趁勢扯了一下阿源的手臂,那一扯骨頭發出啪的聲響。瞬間,阿源的眼淚嘩啦落下。老師傅手腳俐落,很快就把錯位的骨頭調回原來位置,然後幫他塗上中藥膏,紮上白色三角巾。
阿源的眼淚,昆仔通通看在眼裡。只是昆仔是傳統的父親,對於兒子木訥寡言,他的付出與關愛從來就不濃情、不燙人,也許有些淡如水,卻始終恆溫。
回程,昆仔背起阿源,慢慢走回家。他邊走邊對阿源說:「下次要小心。」阿源也是傳統的兒子,不善言辭,「嗯」一聲當作回答。可是在這短仄的音節底,未顯露的是他對父親滿滿敬畏與感激。
後來,道路開發,桑椹樹消失了。
四十多年過去,阿源現在也偶爾會到網路上買冷凍桑椹回來,做果醬。時代不一樣了。可是回味起桑椹、脫臼與過世的父親,那種滋味真的是酸甘甜啊酸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