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靜芝
我的母親,柳慶禧,小名年珍。她在農曆新年前三天來世報到,為我的外公外婆預放爆竹,他們見到如此一位清麗白皙唇紅的小姑娘,不但頂歡喜慶,更自視為珍寶。
二○一八年台灣時間四月二十五日星期三早上五點五十於睡眠中離世,享年九十三。以前曾被母親帶過近一年的孩子「寶寶」回憶說:約略此刻,他的手機突然莫名地響起音樂,「外婆在和我say good-bye了。」如果我將這事說與母親聽,她一定先大笑回答:「這寶寶就這麼地寶裡寶氣……」並在欣悅中認可。
在睡覺夢中離開,母親可以說是修來的,我們說:「她在爆竹聲中來,手機樂音裡走;五代同堂過,周遊了世界;中日戰爭中,炸彈飛來她身邊卻未開花……」這些就像媽媽自己常掛在口中的:「菩薩總保佑我。」
二十多年前父親走的時候,我初次理解了死亡,它隨時在每個人身旁窺視進逼,但仍未深刻銘記死亡亦會攫奪一向身體強健的母親。我在美國時間四月二十三日的行事曆上寫著「電媽」,那晚我很累,像每次累的時候,人就疏忽懶惰──忙碌使我們的心靈粗糙。
翌日早晨,姐姐告知母親昏睡病危,我急忙購買機票,可還寫給姐姐:「我直覺媽能闖過這一關。」還在幻想回家後,我要手握著母親那軟儒的手叫醒她,然後,她會悠然張起眼睛,說:「妳回來了。」接著,她會慢慢兒地起身說:「臀部都沒肉了,躺著坐著都疼!」再斜瞄我一眼:「妳的手怎地黏乎乎的?乾不乾淨?別把我床給弄髒了。」
下午,哥哥再傳一個訊息:「我就沒媽了。憑空的,我成了個孤兒。」我一直以為父親是我最親密的,但這會兒母親也走了,我才霍地意識出一個孤兒的感覺,心無依恃的──空。
記得年輕時我很喜歡一個男孩,他在大雨傾盆的一天,打電話約我出去。母親聞知,無論如何不准我出門,她說那男孩絕對不是真的喜歡我,那種保護子女的堅持與先見,讓當時的我很困惑。母親從來不管我任何事,為何此次如此強悍,我記得母親那回眼中發出的威訊,確實鎮住了我的欲想。
母親有一股任性的堅持,她與父親在戰爭中分離七年,大陸撤退時,她堅持抱著尚在襁褓中的大姐,和自己的弟弟,不顧親朋的反對,跨海來台尋夫。有一次台灣遭強勢颱風侵襲,父親出船在外,她獨自帶著兩位幼女逃離被風暴摧折的家園,堅持那病懨懨的小女兒不會夭折。父親個性保守,母親仍堅持買大房子,堅持遊歷國外……她的堅持不盡然次次正確,甚至造成父親的煎熬,可如今想來,她為自己橫生出許多生命的樂趣與傷悲,也算命盡其味。
因而我會以為母親生命的光熱更似藝術家,她極具針織藝術的天分,不太真實地活在當年不夠開放的社會裡。幼年時不明白生命中如此多的玄奧曲折,卻羡慕那些鄰居的好母親,能為兒女做飯洗衣陪做功課。
那日先生陪我飛回台灣,回到母親生前住處,沒有了母親的家是冰冷的,無論什麼都沒了暖味。這是我第一次回到沒有母親的台灣,感覺眼前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樣了,因為沒了母親,什麼都黯淡了下來。
在整理母親遺物時,不禁嚎啕大哭,我對著空屋不停的大叫媽媽……一直到現在,依然莫名的就落下眼淚。回想這六十年來,謝謝有母親陪我度過,不管我和她有多大的爭執,我們母女倆總是吵完就和好,不鬧心事。母親老說:「小妹就這點好。」於是母親就因這點特別寵嬌我。
在母親房裡抽出從前我給她寫的信及照片,還有一管大楷毛筆,及母親平常片片斷斷寫下的生活道理,留下這些我喜歡的字體,也留下母親的筆跡。
四月南台灣的熱,不似我的記憶,可我不敢開電風扇,因為我怕吹亂放在床上的小紙條。先生問我這樣會不會太熱,我正打開櫃蓋,便看到一把母親的手搖扇,我就大聲說:「謝謝老媽。」我真的感覺母親的魂靈聽到了,那一瞬刻,是我一生中與母親最親密的時刻,可她卻不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