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若茞

四月尾聲，趁櫻花還沒有完全凋謝，我帶父親去了一趟日本自助旅行；出去前，他嘴上說不想去，卻又一直嚷嚷著古物界的同行們，誰誰誰又去補貨考察，進了一批什麼樣的好物回來，我和媽媽和妹妹就決定，要讓退休六年的父親，可以出國轉換一下心情。

臨走前，我還開玩笑的跟母親說，這個大型古董，我就帶去日本了，看看能不能賣個好價錢回來，還被爸爸白了一眼。因為要配合兩個京都古物市集的時間，所以我們決定去了一個星期，對我而言實是一個大挑戰，從來沒有跟父親這麼長時間的出遠門，而且還是自助旅行。事前擔心他年紀大走不了太久，於是行程都規畫在京都市區公車、地鐵可以到得了的地方，可以悠悠閒閒的逛逛街，看看古蹟。

沒想到去了京都，父親卻抱怨那裡已經太現代商業化，無有可看性，只有兩個古物市集，是他期待已久的行程。後來我隨口一說，網路上有人分享買了關西廣域北陸鐵路周遊卷，就這樣殺去了合掌村；於是，父親就暗示我既然來到這裡，我們也發揮年輕人的精神殺去看看……

但是已經安排好的古物市集行程可能就要就此放棄，我要父親兩個選一個，他一下說我們就別去古物市集了，應該沒什麼好看的，看了又帶不回去；一下又說中午再出發，早上一大早就先去逛市集。

我彷彿看見一個孩子挑選玩具時的兩難與不捨，於是為了滿足父親的想法，早上六點北野天滿宮市集開市時，我們就殺去挑物。本來說沒什麼好買的，卻看中了一個古董玻璃櫃，大小大概跟上機行李箱一樣，心想應該可以上機，父親大老遠來到日本，總不能沒有戰利品，便要他練膽跟老闆比手畫腳殺價，卻又害羞的躲在我後面，一直要我搞定，我只好用筆談的方式跟老闆殺價之後，就抱著這個玻璃櫃回車站。

沒想到這就是一切驚險的開始，以為我們可以先把東西暫放在車站，從容搭車去金澤，結果車站投幣置物箱已經放滿，我們的車班也快到了，於是立馬決定帶著這個玻璃櫃去金澤，看著父親氣喘吁吁地呵護著他的櫃子上下月台，我怎麼有著朱自清那篇〈背影〉的錯覺，不不不！朱自清的父親抱的是充滿父愛的橘子，而我的父親手上抱著的可是他心愛的古董櫃，雖然心中同樣也感到百般的不捨，但是誰叫他什麼都想看，又都什麼都想要，我只能像健達出奇蛋一樣，所有願望幫他一次滿足。

父親喜歡照相，也喜歡玩臉書，到哪裡都要拍好幾張照片，還要寫幾篇文人般的遊記以茲紀念，而且你還要一直當他的模特兒，各種角度光影都要拍。他走路很慢，而且氣喘吁吁，但怎麼精神好到不行？一下要坐小火車，一下又要坐船的，甚至極樂電車與新幹線他都要體驗看看。

我早已經精疲力盡，卻仍要努力的陪玩，克服許多突如其來的狀況，就像臨時跟我說搭小火車上嵐山後，要去體驗保津川的漂流船下山，或者臨時說我們來去合掌村吧！我就要趕快上網搞定濃飛巴士與金澤住宿，雖然預算已經超過原本的預期，卻也覺得難得一次與父親出遊，這已不在考量範圍之內了。

那個去之前一直嚷嚷著不要逼他去的父親，去了之後卻像個小男孩開心玩得比誰都瘋，我突然覺得自己像媬母，玩什麼都沒關係了，我只要照顧好眼前這個一直處於失控中的老男孩就好。雖然年過花甲，但父親的靈魂一直是個小男孩，什麼新奇好玩好吃的東西他都想要嘗試，還自以為自己很有男子氣概，其實比誰都渴望被重視和被愛。

出國之後，我從他臉上看見退休之後許久沒有出現的笑容，這幾年，面臨身分的轉換，以及長時間與自己的靜默獨處、生命的無常變化，心中累積不少的情緒與哀傷，有哪一個父親，會希望孩子看見自己的無助與脆弱，以及對生命的呼喊。

退休後的父親原本說，這樣就有時間好好來整理他囤積一輩子的古物了；但一年又一年的過去，他始終無力整理也不願意別人幫他整理，脾氣與健康也變得愈來愈差，也愈來愈聽不下任何人的話，我知道那不是我們旁人可以指手畫腳的。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道過不去的崁，即使最親近的人也無法插手，只能遠遠地靜觀直到他自己決定上岸，而古物是他這一生最甜蜜也最沉重的負荷。

沒人知道古物對父親而言是什麼意義，總之它拋捨不下每一個舊物，那些東西都有歲月與記憶的痕跡，有人要他轉讓，他卻常要考慮再三就像在嫁女兒一樣不捨，從我有記憶一來父親就一直是這個樣子，搜集石頭、古董，最後家裡所有的房間都被古物淹沒了，現代的彈簧床不見了，我的床成了八腳床，書桌成了古董櫃，然後開了一家家沒有什麼盈餘的店面囤放……

我常常想要改變這個樣子的父親，生氣吵架，或是不回家，以為他會因此而改變，這次去日本後，我發現他也無法改變自己的事實，囤物才能讓他感到有安全感，我只能學會接受這樣子的他。

父親從小就是個養子，除此也是獨子，面對嚴厲不苟言笑的爺爺，還有為了生計忙碌的奶奶，有著孤單寂寞辛苦的童年，他不知道自己親生母親是否愛過他，甚至也不知自己的親生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這些往事，都一直是到我的爺爺奶奶過世後，我們才真正知曉的。

奶奶過世後，爸爸帶我去豐原找了一次她親生的母親，但是她已經有了自己的家庭，深怕別人知道自己曾經有過這個孩子，那日午後寒暄喝過茶後，就示意我們早早離去，免得其他家人回來看見。而我看見一個男孩的無盡的悲傷寫在臉上。

男孩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多愁善感，我們不得而知，外表看似活潑開朗，即使老了，他還是可以跟隔壁鄰居的小朋友抱玩在一起，是小小孩子心中的大玩偶，也是我們兒時記憶裡，那個年年假扮耶誕老公公討小孩歡心的父親。

我們的童年沒有的缺撼，他希望用他的力量來補足給下一代。但是他的缺憾仍是自己的，我們誰也沒有人可以去替代或補足。他愈老，愈想要被寵愛，愈想要像個小孩般的任性，好啦好啦！寵兒寶座都讓給你啦！給你盡情的耍賴啦！現在我們家最受寵的居然不是跟我相差十五歲的小弟，而是這個年過花甲的老頑童，這樣有滿足了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