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佳樺

「我再多住幾天，你先回家。」護士進病房更換點滴時，父親壓抑疼痛，輕聲交代。

因胃潰瘍多次手術，父親一向整齊的灰白頭髮此時如漫飛蓬草，額間眼角的皺紋被病痛又深刻地多鑿了些細密鐫痕。枯瘦臂膀因血管太細，扎了點點針孔。胃病削弱他平時的煥發，成天閉眼無語，只有換藥時，才略微搖醒他消沉的精神。

牆壁地板是清冷的灰白色調，消毒水味、病人哀吟與醫護安慰聲飄散在病房走道，來往急促腳步，聲聲透露著擔心不安。院內空調低得滲入體內肌骨，令人直打哆嗦。

父親病況時好時壞，這次因突發性胃穿孔緊急住院。他躺在病床上沉默著，像暴雨來襲前的低氣壓。明日得接受傷口電燒手術，我熄了燈，讓他早點休息。

「廁所燈開著吧，這樣比較像在家裡。」我正想轉身躺回低窄的行軍椅時，傳來父親微弱的聲音。

平時家裡在天黑後，廚房燈泡總是亮著，那是父親為了消除我們半夜如廁的恐懼而點的燈。我們知道不管多晚回來，家裡永遠有盞燈在等候。

我打開醫院廁所小燈，拍拍父親肩背，安慰他再住個兩晚就回家了。燈泡微光籠罩下，父親的臉半暗半暈黃。父親說：「術後我再自費多住幾天，免得拖累你們。」輕淡的話聽在耳裡，我的心直往下沉。平日我們姊弟上下學、生病，父親總是親力親為地照顧，現在他病了，住不慣醫院的他竟不願拖累家人。

葡萄糖液一滴滴落下，像極我不斷下墜的心情。背過身我望向廁所，那盞燈讓房內帶點昏濛光暈，吊掛點滴的長桿，在地上站出一只瘦長身影，孤單清冷。父親前幾次吵著想提前出院回家，結果半夜血便，緊急送醫，讓母親及我們疲於奔命，這次他認命又安分。

為避免壓到臂上針管，父親只好艱困地弓背翻身。我幫他拉好棉被，原本方闊的臉，此刻被病痛削去頰上的肉，下顎瘦出明顯稜線。多日不能進食，我用棉花棒沾水輕潤他乾裂的唇，水滴不慎沿著嘴角滴到枕頭，父親嘆息聲也隨著水滴輕吐。

廁所小燈照進冷調的病房，父親和我一夜無語。

隔天手術，護士安慰焦躁等候的我只是個小手術。她提及昨夜換藥時，父親特地拜託她幫我蓋好踢掉的棉被。「令尊術前交代，你已照顧多天，先回家休息。」我的心被某種情緒牽動，想像手上扎針的父親如何叮嚀護士。我將父親方才換下的毛衣緊緊捏著，柔軟溫暖的觸感停在手掌上，許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