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鄧名敦
人愈到中年,愈發覺得年少時不經意種下的種籽,在時間的澆灌下,悄悄地蔚然成蔭。許多性子已然根深蒂固,偏見更像失速的列車,難以抑制地奔馳而去。
美國小說家福克納曾說:「過去永遠不死,過去甚至不會過去。」現在的自己,正是過去一切的總和。偶爾,我們未經深思便脫口而出的話,某個層度反映了自己未曾察覺的刻板印象與思想誤區。
一次課堂中,與學生剖析三國大勢和導讀諸葛亮的〈出師表〉時,學生興致勃勃地討論起諸葛亮該在歷史上幾位不世出的軍師、謀士之中排行第幾。大多學生認為諸葛亮肯定是古往今來第一,畢竟草船借箭、空城計、求東風等事蹟如雷貫耳,他不排第一,誰堪當第一?
酣談之際,有個比較熟稔歷史掌故的學生說了「張良」這個名字,立即引來幾位同學的訕笑:「拜託,司馬遷都說他像個女人了,怎麼當第一?」
這番言詞,雖是同學課間閒聊的戲言,但深思一層來看,張良不配當第一的可能原因,是他長得像婦道人家?還是女人本就不該在一向男人當道的爭霸大業之中,占有一席之地?在《史記.留侯世家》的最後一段,司馬遷自述在親睹張良傳世的遺像前,也曾推想張良是個「魁梧奇偉」的男子,否則怎麼配得上漢高祖劉邦給予他「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千里外,吾不如子房。」的讚歎呢?很顯然地,自古以來對於建立不世功勛者的潛在想像,往往與英偉的奇男子連結,決計與深閨婦人的溫柔樣貌毫無瓜葛。
事實上,張良的樣貌如何,現代人無從得知,只能由司馬遷筆下的寥寥數語去想像。但是,細細翻看司馬遷對張良一生行止、際遇的描述,想打破形象制約的用心與強調成大事者的內涵,是十分明顯的。
張良的先祖世居韓國,累世在韓國擔任要職。秦皇統一六合後,張良為報國仇家恨,便雇了力士在博浪沙投椎狙擊秦皇的車駕,沒想到誤中副車,惹得秦皇震怒而大索天下。這段時期的張良,年輕氣盛、不顧後果的缺點畢露無遺。
然而,在逃躲追緝過程時奇遇黃石老人一事,成為張良一生行事風格的轉折;爾後,從司馬遷的敘事中,可以得到許多印證。
舉例來說,劉邦初破咸陽時,一度想將秦宮內的珍寶美女據為己有,樊噲屢諫不遂,張良才進言。樊噲雖是個粗人,但他勸諫的內容想必與張良並無二致。
張良勸言之所以成功,是因為他洞悉了人性貪婪、戀權的一面,故先不急於諫阻。等到劉邦聽了一些進言有所思索後,才陳言利弊,並從皇帝的高度為劉邦剖析為仁與不仁、善納與壅閉的得失。最了不得的是,張良並不居功,而是將勸諫之善歸功於樊噲。
從這一段不難看出張良的沉穩、善於梳理人際關係的優點,也因為這個關係,之後的鴻門宴、劉邦登基分封功臣、保立太子等事,都可以看到張良如何在凶險的皇室與朝堂的權力鬥爭中,游刃有餘地全身而退。
司馬遷刻意把張良「狀貌如婦人好女」的描述放在文末,連貫上文看來,反倒是對張良的一種稱讚。樣貌、性別從來與成就沒有半點關係,孔子不也說「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嗎?那麼,當我們慣於以自己的思維批判論斷一切時,是否也該三思而後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