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千尋

在我之前，母親有一個女嬰，出生不久即夭折。懷我的時候，母親很希望生個男孩，阿嬤悄悄去算命，算命仙說：「這胎會生女的。妳不要小看這是個女孩，以後妳的兒子及孫子都需要她呢！」

這事兒，是阿嬤在母親剛過世，我初二時，才告訴我的。當時我半信半疑，但現在過了半世紀，回頭看，還真是有幾分真實性。

阿嬤是個安分守己的人，雖然沒受過正統教育，卻始終盡力照料父親和我們三個孫子女。然而，不管阿嬤再怎麼努力安頓這個家，沉迷股市的父親與三天兩頭就鬧離家出走、行為偏差的大弟，始終是家裡不定時的炸彈，動不動就能引爆一場爭執風暴。

有一天，父親工作不順遂，帶著怒氣回來，見不到大弟，益發生氣，開始破口大罵。我沉默不語，反正這些都是司空見慣；父親於是轉而數落阿嬤，說都是她慣壞大弟，才讓他不學無術，鬼混在外。阿嬤神色憂傷不發一語，我以為像往日一樣，父親氣消了，大弟回來了，風暴自然就會過去，沒想到當夜阿嬤離家失蹤了。

我的心中充滿惶恐與不安，開始瘋狂地在大街小巷中尋找，卻遍尋不著。父親終於去警局報了案，幾天過去卻毫無音訊，我的心情由焦急轉為哀傷，不敢想像沒有阿嬤的日子，我們該怎麼辦。記得阿嬤最擔心年老無人奉養，也擔心往生後無後人祭祀，如今失蹤了，該怎麼辦呢？

阿嬤走後，父親經常在半夜三點摸黑出門，獨自徒步到行天宮參拜、灑掃前庭；假日裡，父親帶著我到郊區的各大寺廟，逐間詢問阿嬤的蹤跡。當年，我十七歲，已經清楚明白阿嬤不會再回來了，也知道父親深深悔恨當時不該把怒氣的焦點集中在阿嬤身上，更不該藉由口不擇言的謾罵來讓自己好過些，但錯誤既已鑄成，他只能藉著到處尋找的動作來懺悔。

我一直以為，不知道回家的會是浪蕩大弟，卻怎麼也沒料到一向溫順的阿嬤，會在這般心灰意冷下離去。回想與阿嬤相處的溫馨歲月，不禁淚流滿面；祖父在世時，阿嬤過著富裕安穩的日子，祖父去世後，由父親接手家中經濟，沒想到，只經過幾次的投資失利，就家產全無，但在我的記憶裡，卻從未聽聞阿嬤懷念過去的好日子，或怨嘆困窘的生活。

阿嬤走後，我白天工作，晚上讀夜校，回家後手洗全家衣服，常過了午夜方能就寢。

在工作的地方，初見外子，他是當年國家特考的新進人員之一，工作態度積極，每日清早就看到他進辦公室。一個月後，他竟然開口約我出去郊遊。交往期間，家中問題層出不窮，奇怪的是他沒被我的家庭嚇到，交往五年半後，我們結婚了。

婚後，我們跟公婆同住，與我相差十歲的小弟也搬來同住，外子關懷照顧，父親年邁時他也盡力照料，敦厚的他知道我心中對阿嬤的遺憾，曾說：「要是讓阿嬤早一點認識我的話，她一定不會如此的。」

我曾申請到報社資料庫，翻找當年刊登阿嬤失蹤消息的舊報紙，我在心中不停地呼喊著：「阿嬤，您究竟在何方？」只是歷經多次的搜尋，終不可得。

阿嬤離開的三十七年後，乖巧孝順的大女兒完婚、懷孕，為家裡陸續添了二個小女嬰，我也升格為外婆。新生命加入，新生活展開，我終於願意卸下心頭的包袱，不再過度為難自己，接受阿嬤可能已經到另一個世界，離苦得樂的事實。但每當憶起阿嬤，我的心裡，我的眼眶，仍然止不住那無聲的慟與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