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台北捷運淡水線可以到台北車站，但我常愛前一站台大醫院站就下車，步行經過二二八公園，走沅陵街，逛城中市場，出來武昌街走過明星咖啡，拐過昔時的周夢蝶轉角，再朝台北車站走去。前些年來台北探望生病的弟弟，就是這路線逆著走，行經二二八公園再走到台大醫院站搭捷運。
那些年的心情我始終是明白的，沉默感受著腳步足音，總愛先在市場買些東西，其實要被滿足的是對沉重的惶恐，世上總還能有付出便得到的快意，乾淨俐落的完成。這路線是我舉重之前的大口喘氣。
最近重行這路線，要搭高鐵回台中，台大醫院站就先下車，只覺夕照映紅了公園，樹影扶疏，小橋亭台都臨水靜美，走在重慶南路上，清晰嗅到大台北老城區，樓與樓屋與屋之間，再怎樣也留有的繁華中的舊氣息。弟弟去世近二年了。
景物一無改變，心，隨際遇不同而轉變了。
我教蘇子由的〈黃州快哉亭記〉不下十幾二十餘次吧，「使其中不自得」，去哪兒不憂愁呢？「使其中坦然」，去哪兒不快樂呢。一個人的自不自在、快不快樂，完全不在於外在條件，都由於「其中」，都取決於「心」。子由說保持心的坦然，那是連際遇的順逆悲喜都無傷的境地。這些我要到今天實證了，才切身的真懂。
這樁「真懂」，也使我想起佛家的心如如不動，不隨外境起伏搖擺。那麼，心要如何才能坦然、如如不動？這一點，佛家倒比文學家多給了根源性的解答──將世間一切當成夢幻。
而我感悟到的是，坦然、不駁雜、不搖擺都需要過程與歷鍊，人生需要拉得長一點，長到能拋高，彎成弧，有了跨度，然後隔岸回頭，才能將對岸真景倒影實實虛虛的，一併看得清楚。
是這樣的吧，距上次讀《紅樓夢》已十幾年，近日重讀紅樓，字裡行間盡是新心情，是知道眾人結局的重讀，讀到的每一處繁華熱鬧，愈熾盛就令人愈想哭。林黛玉我依然深愛著的，卻一點都不討厭薛寶釵了。被當成一生職志就是處心積慮成為寶二奶奶，這句話還真是窄化低估了薛寶釵。
她嘟裡是「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溫順沉默的人，我見她解偈、談藥、說畫、評詩每每落落長，對賈寶玉可真會講大道理，她是眾女子中最博學的，罕言語是她的見識，她對人與人之間那些口舌八卦的事毫不關心。
出生富商家庭，從小讀書識字，突然父親過世支柱塌倒，哥哥又擺明的絕不會成材，她頓時覺知自己沒什麼條件去任性的發展自我，收起旁枝末節回歸當時的主流正軌，她於是「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嚴守倫常分際，當然，嫁個好人家，也正是她這樣出身女人的主流正軌。些微飄忽浪漫的想像都不殘留，不給情緒化絲毫容身之地，這是寶釵自己與整個薛家安身立命永保盈泰的唯一正途。
多合星雲大師說的一句話：在每個當下的清醒。
面對死亡這件事，尤其顯發寶釵的清醒。
感性是被受肯定的柔軟慈悲，我自己四處談文學或人生，也一言以敝之：生命之道無他，唯理解與同情而已。但感性若用在不濟事的當兒，不帶有建設性的同情，不也就是一種虛耗與浪費。
王夫人因攆走金釧兒以至她投井自盡而不安，有人總認為寶釵是討好王夫人才說些金釧兒是失腳掉下井裡等話，但陪著懊惱追悔有實際用處嗎，還有什麼來得比妥善撫卹以補贖愧疚更重要？而說這些善意謊言的時間點，她還不知道真相是賈寶玉闖的禍呢？
一樣的風格也用在聽聞尤三姐自刎的事。「『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寶釵說，她要薛姨媽不必在此事多膠著，快點去酬謝那些才陪著薛蟠回來，一路辛苦幫忙作生意的夥計才是。
大家都將林黛玉的死訊瞞著辦完婚事仍瘋瘋傻傻的賈寶玉，獨寶釵當頭直說，讓寶玉一痛決絕，神魂歸一，死去又活來後，終也「仔細一想，真正無可奈何，不過長嘆數聲而已。」
寶釵從不為死亡傷感，因為她明白死亡，而明白死的人，必因為了解生。
十五歲生日那天，這女孩已經凝目在「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生命本質了，那時，園子裡的女孩都還在混沌世界，天真爛漫之時，林黛玉走過梨香院，正為「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而心動神搖。
閱讀間，我想著寶玉出家後，寶釵會如何？這樣主流正軌、當下清醒的女子？《紅樓夢》草蛇灰線、處處疊影伏筆，我腦中閃現李紈與寶釵影像疊合。
果然在第一○八回，抄家後另一場寶釵的生日，出嫁回來的史湘雲發現什麼都變了，一場家業零敗人衰亡的大風波中，變得最荒涼的是王熙鳳，其中倒有二個人，一個「他有的時候是這麼著，沒的時候他也是這麼著，帶著蘭兒靜靜兒的過日子」，一個「頭裡他家這樣好，他也一點兒不驕傲；後來他家壞了事，他也是舒舒坦坦的。寶玉待他好，他也是那樣安頓；一時待他不好，也不見他有什麼煩惱。」
李紈與寶釵。後來？後來寶釵當然是安然的持家教子，那孩子會有出息的，寶釵也會披上鳳冠霞帔。賈母說了，經不起風波的人是小器，我看寶釵，多麼清醒大方。
我讀懂寶釵以及更多，書上畫的重點折的頁也與以前不同，後四十回的優劣隱約有所感，私心感到移花接木冒名代嫁，恐怕並非曹雪芹原意。
經典耐讀，緣於心境不同，看世事當然也是。賈寶玉第一次夢遊太虛幻境看不懂的，第二次去就全明白了，死命想記住家裡這些女孩們的命運。他的生命有了好大的跨度。
拋高，彎成弧，宕下，形成跨度，然後站在同一水平視線，開始有了隔岸觀看的靈慧。生命中發生的事，個人的根器悟性，還有那一點一滴累積的時光歲月，都是形成跨度的質材，而生命別白活，說的原來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