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歐銀釧
新年,接到一張模糊的黑白照片,畫面是一對夫妻牽著孩子的手,是遠在美國學設計的陳林祐寄來的。
「照片裡的小孩回眸。我看到他的眼神,就像看到自己的過去一樣。」二十一歲的他在來信中寫著。
我看得很感動。小男生陳林祐長大了。
二○一六年,陳林祐送給我一本手工製作的攝影集「探索」,那年他二十歲。攝影集只做了兩本,一本送給我,另一本送給他的美國教授。
「我是一位攝影師的小孩,對我而言,鏡頭是玩具是糖果。」他在書的封面裡自我介紹。
他的父親陳炳煌是資深攝影工作者,拍攝見證生活和新聞現場。
他的母親王雅貞研讀服裝設計,十年前開始在台北忠孝東路擺攤賣童裝,幾年前才有一個小小店面。
我和他的雙親相熟,從小看他長大。這是他送我的第一份禮物,一本自己做的書。白色的封面,上面有一張他拍的黑白照片:人們站在台北的象山六巨石上,遠眺101大樓。
我記得那一天,他從背包裡拿出這本手工做的書,表情靦腆。多麼美好的禮物,我捧著書,許久說不出話來。
陳林祐是桃園人,在台北出生長大。不過,他的父親常帶他回桃園老家,繞著桃園鄉間,告訴他:「這裡是我們的根。」
時間過得好快,每隔一段時間看到他,就看見他的成長。他在台北讀小學二年級時,曾提供一張照片,讓我寫的一篇文章得以完整展現。
那不是他特別拍的,而是平日隨意拍下的作品。彼時才九歲的他,夏日清晨看見草葉上的露珠,覺得很漂亮,立刻拍下晶瑩剔透的那一刻。那張正好合乎文藝副刊編輯的要求,後來他獲得兩百元稿酬,那是沒有想到的酬勞。他只是本著單純的初心,拿著照相機按下快門,封存流動在時光長河中的生活片段。
十八歲時,他想著要做一本書,就開始籌備,花了大約一年多的時間,挑選長時間拍攝的照片,把在台灣、韓國和美國生活的圖像一一整理,千中選一,有黑白、有彩色,編輯製作成攝影集《探索》。
「攝影是我記錄生活的一部分。我曾經嘗試過每天寫日記,但是,對我來說,不如每天拍一張照片來得更真實。看到畫面,就想起那些回憶,想起按下快門的那一刻。」
年輕的外表下,他有著老靈魂。作品中有多張拍攝落葉:秋日時節轉黃的樹葉、老樹上將掉落的黃葉、鷹架上的落葉、風吹過地面捲曲的葉子。他說:「落葉綻放著生命最後的光彩。」
他喜歡拍攝燈光,有一張照片是夜晚透著光。他說:「深夜的台北市,人們忙碌的一天終於結束了。就算我們休息了,夜晚的燈依然陪著我們,帶給我們溫暖。」
他的父親少語,總是以鏡頭面向實況,以照片說話。年輕的他也是靈動善感,因此拍到許多生活中常見,卻常被忽略的細節:水流過老舊的牆壁,與日光交會,迸發出一道黃色的光線;老屋裡,冬日的陽光投射進來,「那是穿過老樹的光在牆上作畫。」
有一張是他拍攝自己剛到美國舊金山讀書時,看到的一個店門口。照片上有他的身影。他說:「有一陣子我很喜歡把自己記錄到自己拍的照片裡面,這張也不例外,看著自己的影子變化,就像年紀逐漸增長,攝影的風格也一直在變化。」
還有一張是野地裡的涼亭,他端詳那亭子許久,按下快門時,腦海想到:「前人種樹後人乘涼,我們所做的每件事都很有意義。」
「我每天所看到所聽到所愛的都可以在攝影中完全表現出來。那也許是記憶但更多是真實。那也許是浮光一現,但更多是深刻的記憶。我想用攝影紀錄人生裡的光與影。我想用設計詮釋生命的力與美。」雖然他自謙不擅文字敘述,但是,他寫在《探索》攝影集的這段話語,深深觸動我心。
「我來自台灣,我取景世界,我想要在這裡看見更寬廣的未來。」他在封底寫了這段話語。那是台灣青春孩子在異鄉的心語。他獨自在舊金山租屋,住在一個德國人家裡,上學時和來自各國的學生一起學習。
去年年底,他寄來一張假日到邁阿密旅行時,在直升機上拍攝的照片,「日落時分,我們靜靜的看著太陽落下。」他把這張寄給在台北忙著工作的父母親:「謝謝爸爸媽媽讓我探索這個世界。」
他的雙親安靜樸素、誠懇待人。這些生活中的特質深深影響他。
因此,他有著一種奇特的敏銳,擅於捕捉時光訴說的故事,擅於透過畫面表達心中所思所想。
再度看著他寄來最新的一張,一對夫妻牽著孩子往前走,小男孩回眸。
再度看著他的來信:「雖然這張照片是模糊的,但是我想表達的是家人永遠都是最重要的,不管在什麼時候,他們都會牽著你的手。或許成長的過程會遇到很多困難,但是,家人永遠都是我們的避風港,照片裡的小孩回眸,我看到他的眼神,就像看到自己的過去一樣。」
那是模糊的,但也是最清晰的。
閱讀他的攝影集和來信,我也隨著照片裡的孩子回眸。好像重返我的二十歲。那時,我負笈北上,一邊幫教授編字典,一邊學習。二十一歲時,我繼續到台中研讀,白日讀書,晚上在報館當校對。懵懵懂懂的。模糊的青春。
再翻到他在攝影集裡的一張黑白照。那是他們全家難得到韓國旅行時,他拍攝一個風景區,人來人往。彼時二十歲的他問:「有些人忙著要進去,有些人急著往外走。生命是否就是這樣?」
翻開他的攝影集,思索他的話語。生命穿梭在時空裡。時間經過。時間看著我們。有人離開,有人前進。
這張模糊的照片是他的新起點。
從模糊到清晰,正是生命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