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我歡喜在熱鬧的春節獨自行走佛光山,摩肩擦踵間感受無距離的佛法人間性,在山上,我心又安又靜,連稿子都寫得很勤很猛。在超越與尋常之間,我的動能一點都不吃力的自然補充並清澈流動……
我想,我是個過年會被想起的人。
大家口沒開也會念頭一閃:她一個人怎麼過的年?這讓我想起小時候除夕夜,來在家裡與我們全家一起圍爐的,就是與父親一樣隻身來台,沒成家的幾個光棍同袍。
年節的熱鬧好似會將獨自生活的人襯得分外孤單,其實,最深細銳微觸動人心的反而是一般人無法設想到的細節,愈日常愈生猛。團圓感猝不及防撞我一身,是在一個平常日子的近午,我外出,一帶上門,轉身在樓梯間聞到的一片排骨蘿蔔湯氣味,空氣氤氳著微熱氣息,大骨熬湯的香鮮勻著蘿蔔撲鼻的特殊清新 —— 好熟悉經年卻無由晤面,以為不相涉了卻相顧凝睇的隔世感覺啊,那是往昔數不清的這一日那一日,小火大鍋,人影起起坐坐,騰騰熱著的一桌菜、一家人。
過年並不會襯墊孤單,因為這個日子,自有它無可取替的意義。管它是獸、是關、是節氣換轉、還是華年再增,無論如何它都意味舊的從此去,新的從此來,是那翻頁重寫的嶄新扉頁,用一大片純白專只等待你大氣落筆。而閱歷多或體悟深了的人總明白,去舊比迎新來得踏實,那缺失的遺憾的晦氣的憋腳的種種不順,用力按個鍵盤Del,啪,到此為止吧!新的一年是復始,得用很衝氣的喜感來攪熱討吉利,所以無論一家子人或一個人,我都會在過年前一周,就將門裡門外紅的金的貼的掛的布置得富貴迎春福氣滿門,一直要到元宵過後才會拆卸。我愛日常,也深守過年的意義,深守過年的意義,也是我的日常。
都說年初一早晨宜進大廟,可以祈來一整年的好運。這些年大年初一,我愛來到惠中寺,這兒年味十足,淑氣款款,還備有上好茶席,彼此拜年、品茶、談天,大殿還有祈福及開示。住持覺居法師早就對我說過,「不只大年初一來這兒」,法師心繫我獨自一人,不只一次都叮嚀我:「你也可以來和我們一起除夕圍爐啊!」
我從小熟悉的圍爐年菜必定有母親親手製作,我心裡迄今無人可出其右的香腸、臘肉與水餃,嫁到夫家才首度驚豔於烏魚子、沙魚煙及魷魚蒜。夫家在除夕下午,要幾個人聯手捧菜端盤的上四樓神明廳祭拜公媽祖先,而父親總是在年夜飯開動之前,昏冥天色下,獨自蹲在門口靜默的燒金紙。
以往,每年除夕中午,我都回娘家先和家人小圍爐,這不知是如何形成的習慣,隨時中斷停止都無妨,反正我是嫁在娘家附近的女兒,回娘家像在走廚房,但這習慣行之經年從不例外。我想,大概是我初嫁那一年,丈夫體貼我除夕夜首度不能和家人圍爐的失落,便兩全其美的中午帶我回娘家團圓,晚上再回婆家圍爐。
這些年的團圓飯,我去的是我女兒的婆家。懂事的女兒出嫁了,除夕夜怎會不牽繫我的獨自一人?那我就人家一叫我就忙不迭立刻點頭說「yes」吧,既安了這對年輕夫妻的心,也可以和親家全家人歡喜相聚,姻親,也有個「親」字,不是嗎?第一次去的那年,飯畢親家公走上樓,下樓時手中扇形開展一包包紅包,見者有分,他一人給一紅包,包括我在內!唉喲,這怎麼可以呢——不拿才合理,但有時;年夜飯的開心極致,以及親家母對我的眨眼示意中;拿,更有禮。還好,隔年我火車控金孫出生,紅包便順理成章轉到他手中了。
疼愛,很抽象,丈母娘該怎麼當,也沒有必勝手冊,會罵人會訓話的我,說對女婿就將別人家兒子當自家兒子,我想我可真的做不到,那麼,話不必多說,年夜飯,這麼特別的時刻,我歡頭喜面踏進女婿家,應該就是一切的言詮。
到了一定的年齡後,好友中不少人的父母都相繼離世,年初二女兒回娘家的日子,便從熱切期待突然抽離成真空,於是,我對這些孤兒們說:「那把我這當娘家吧」。每年年初二中午,我或訂桌或buffet,無論外頭世道如何或個人際遇怎樣,在這樣一個特定的日子,女兒們有家可回,是我心目中人世間一等要緊事。
然後,初五過後到元宵,擇個日子,我便上佛光山小住兩三天。我當這是一種儀式了。
簡單的、紀律的過生活,認真完成手邊事,我一直是專注當下,性靈常感富足的人,但我還知道一種感覺,那是個大背景,天生不安全感的我,恍惚中的微妙需索。
元宵前佛光山上有花燈、煙火、花展、各式表演、嘉年華會,上山的遊客川流如織,輪椅的、步履蹣跚的、娃娃車的、扶老攜幼的,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我那點沒有也不影響但先天存在的微小企望,我想那叫做晏平感——在一個盛世歲月大背景下,經頌佛樂滿山,舉目可以放遠,天高,地厚,山定,水長,而人間皆安。
所以我歡喜在熱鬧的春節獨自行走佛光山,摩肩擦踵間感受無距離的佛法人間性,在山上,我心又安又靜,連稿子都寫得很勤很猛。在超越與尋常之間,我的動能一點都不吃力的自然補充並清澈流動,我都這樣開始我的每一個春天。
她一個人怎麼過的年?這樣看來,我的除夕初一到十五,不正合吉己吉人,日日旺氣好彩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