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湯崇玲

泥封鴨子果真好吃，要如何才能再吃一次呢？

小小蕭紅拿著秫稈想把鴨子趕進井裡，她蠻力一揮，整個院子就雞飛狗跳，呱呱求救的群鴨和瘋狂的孩子們幾乎要將院子給掀了，連祖父攔腰抱起也止不住她的掙扎，只因為她以為掉下井的鴨子才好吃！

文學史上的頑童不少，但論起女頑童，絕對非蕭紅莫屬。

蕭紅，何許人也？原名張乃瑩的蕭紅，是魯迅眼中最有潛力的女作家。

一九一一年蕭紅出生在東北黑龍江省，生長在呼蘭河邊的一座大花園，花園裡有最親愛的祖父與黃狗，還有蝴蝶、蜻蜓、螞蚱、蒿草、菜蔬、狗尾草、角落的大榆樹，與不結果的櫻桃樹、李子樹。

蕭紅每天都跟著祖父在花園裡忙碌，該是吃早飯的時候，現成的飯米湯不吃，偏要祖父淌著露水走進園子給她擗一穗包米（玉米），花了一會兒工夫做好了燒包米，這小姑娘卻吃飽了飯米湯，若無其事地拿著燒包米餵大黃狗，而鞋子、襪子都溼透的祖父只是呵呵一笑。

吃了早飯，祖父到雞架那裡去放雞，她跟著；祖父到鴨架那裡去放鴨，她也跟著，她跟著祖父，大黃狗再跟著她。

祖父拔草，她拔菜，黃瓜大了就拔下來吃，吃到一半就丟開去摘玫瑰花來裝飾爺爺的草帽，肚子餓了就伏在草叢中找天星星與山葡萄吃，螞蚱抓到手了就要用線綁住腿玩牠一回，明明知道樹上不長櫻桃，卻偏要爬它一趟。

蕭紅最著名的作品就是小說《呼蘭河傳》，記載著她令人神往的童年，但是小說家卻說：「我家院子是荒涼的」。

是的，這個有祖父、有蕭紅與大黃狗的院落是荒涼的。父親、母親身在咫尺卻如天涯，母親連年妊娠、褓抱著弟弟們，戴著金框眼鏡的父親則是站在遠處冷冷地瞪著她；蕭紅只能與大黃狗躲在祖父溫暖的花園裡。

頑童終究要長大，八歲那年母親病故，十八歲那年祖父病故，小頑童的花園關閉，頑童注定要往更大的世界走去，女頑童亦如是，只是她一旦離家就不再回家了。蕭紅在二十歲那年為了解除與未婚夫的婚約，與父親鬧翻逃家，從此，呼蘭河成了她筆下永遠的回憶。

蕭紅逃得了父親，卻逃不了命運，挨餓受凍與病痛流離總是緊緊揪住她不放，兩度懷著前任男友的孩子與現任男友交往，孩子生下來，一個送人，一個不到三天就離奇夭折。成人世界對頑童而言是殘酷的，蕭紅只得將種種滄桑艱難盡入筆墨。

蕭紅的筆鋒是最天真的眼睛，卻又藏著最銳利的批判，但若以為蕭紅筆下盡是怨忿卻不然，她奮力開出盼望與憐恤之花。

〈手〉寫出難以跳脫階級桎梏的小人物；在愛情中飽受摧折，她還是蘸著憂傷寫〈朦朧的期待〉；在革命文學刀光劍影中，她卻以抒情調子寫出市井小民生活哀樂；蕭紅嘗試接下魯迅的棒子寫幽默長篇《馬伯樂》，可惜壯志未酬身先死，徒留半部紅樓遺恨。

三十一歲，蕭紅頑童似的一生就落幕了，短短十年的創作生涯留下了上百萬字。寫作，是她這一生最大的堅持，她從不走陳路，一意走沒人走過的新路。

蕭紅過世前說要回家，她要投降在父親面前，但是她不知道的是，當年開除她族籍的父親爾後將她寫入門楣春聯，終究，父親為她開了一扇歸家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