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速寫】 敲響牡蠣的門

文╱林薇晨 |2018.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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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林薇晨

台北不知何時也有雙層巴士了,紅色的大車,匆匆掠過市街,停在微雨中的電影院前。遇見這車令我猛然一怔。這車來自哪裡?倫敦?或者某個近於倫敦的地方?

或者這裡就是倫敦?

乘客紛紛下車,撐開傘。傘撐開的瞬間我就醒悟這裡不是倫敦了。日常生活裡常有這種唐突的片段,使我恍惚想起某一年冬天,獨自去倫敦拜訪留學的朋友。那是我第一次出國,一出去便去了如此遙遠的地方,沿途總覺得不甚真實,近乎夢幻。回到台北以後,我帶著旅行的記憶像戴著一副訂製的眼鏡,成了不務正業的偵探,時時在各種物事中發現關於倫敦的線索,然而很快又確認它們不過是泡影。

紅色的巴士開走了。我看見更年輕的自己站在倫敦的公車站牌下,將牡蠣卡收進皮夾。

倫敦的大眾運輸儲值卡喚作「牡蠣卡」。香港的八達通借用章魚爪四通八達的意象,倫敦的牡蠣卡也有它的淵源——莎翁喜劇《溫莎的風流婦人》的經典對白:「世界是我的牡蠣,我將以劍撬開之。」這票卡的寓意對於旅人真是絕好的啟示:探囊取物,牡蠣中或有珍珠,或有泥汙,反正總有些什麼值得探探。世界揣在掌心,悉聽尊便。朋友說,這類命名方式正是倫敦的可愛之處:雅俗共存。區區一張儲值卡,添上數百年的文學典故,也有一種親切的隆重。

星期六早上,朋友上學校找教授討論論文,我則到貝克街參觀福爾摩斯的公寓。二月的毛毛雨,像老長老長的針織圍巾裡抽出來的纖維,千絲萬縷,霧氣也似。倫敦人似乎不愛撐傘,路上沒有一人撐傘,頂多戴頂呢帽子,雙手藏進風衣的口袋。於是我很快將傘收了起來。

中午朋友指定在波羅市集會面。這是倫敦的美食市集,以乳酪與海鮮著稱,朋友說,尤其要試試現剖的生蠔。我不曾吃過生蠔,對於那氣味有點膽怯,因此意意思思的。

生蠔攤子上鋪滿銀而藍的碎冰,牡蠣磕磕碰碰堆成一團,一顆一點五英鎊。老闆是個鬍髭茂密的碧眼男子,墨綠毛衣外罩圍裙,橡膠手套溼漉漉。招牌寫道:「乾淨水域。澤西。岩石牡蠣。好新鮮!」老闆告訴我們,西方有這說法:別在拼音裡缺乏R的月分吃生蠔。也就是五、六、七、八月。此時正值北半球夏季,從前冷凍技術不佳,生蠔容易腐敗。換句話說,單字帶有R的月分便是宜於啖蠔的節令了。

我想起迪士尼的《愛麗絲夢遊仙境》有一段,海象與木匠不懷好意邀請海底的牡蠣寶寶們上岸遊玩,一搭一唱演雙簧,百般哄騙。牡蠣媽媽發覺事有蹊蹺,身後一本月曆上「MARCH」的R字紅通通跳了出來,充滿警告意味。這個細節忽然又從我的記憶深處跳了出來。不幸的是,牡蠣寶寶們到底興高采烈離開了海洋,化作餐桌上一座晶亮的貝塚。

眼前生蠔老闆手持小刀如同海象的拐杖,輕輕敲響牡蠣的門,剝啄一聲,硬殼裂出一道本初子午線。這是時間的最初與最後,生與死的疊合。我與朋友各捧一碟半殼生蠔,沒有食物擬人化的忐忑,只是在恰當的凹陷處淋上紫紅的洋蔥紅酒醋,又擰幾滴黃檸檬的酸汁,悉心調味一番,立刻吱溜溜將那鮮肉啜得精光。生蠔柔軟得像一個吻,且竟一點兒也不腥。

這個時候,朋友說,她想起台灣夜市的蚵仔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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