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簡文志

四十五歲的人生，敬對慎覆惡的存在。謝靈運〈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發都〉：「良時不見遺，醜狀不成惡。」於我而言，醜狀是惡的。纏身的肥肉，顫巍巍的，不恥相隨，是鬆弛的惡身；麟光的禿頭，亮晃晃的，不帶憐憫，是離散的惡髮。僅有的善行，是感謝白髮還願意在風中飄盪，寒雨中也能完成淋漓的意象。

我們恐懼於惡的追蹤、獵捕、報復、平息，踐履身、口、意三業的十惡：殺生、偷盜、邪淫、妄語、兩舌、惡口、綺語、貪欲、瞋恚、邪見。我們都是魔鬼撒旦，慣常惡的圈養，在讒語媚行中烘托高貴姿態，瀲灩紅塵敷粉狂張的臉頰，抹俏頑劣的眼神，昂行狷險的歧路。

天微亮時，我喜歡喚醒小孩上學，在他的背搔癢，想像他日後行走世界的輿圖。牽著柔軟的手，關上堅厚家門，電梯的鏡面反射孩子純潔天真的全像。生命在母胎子宮孕育成長，在安全的空間中，偶有精卵結合不睦而成殘類障，也有健康成長法則的背叛，來不及喚母叫父，死亡遮蔽不及看見光亮，也可能任病徵折磨出世後的鐵皮傲骨或俠眉劍氣。人的成長，許是惡的成長。

四十五歲以後，齒牙鬆脫如休止的姻緣，當似陸游〈釵頭鳳〉累世的淒恨；也想隨李賀尋詩摞滿書囊，而今指節堆繭，封印志願，退卻與妄想裝滿曲折的口袋，年輕的躁進只為見證年老的保守，隱身人群擁擠，抬望天空疏離。

《晉書．王羲之傳》：「中年以來，傷於哀樂，與親友別，輒作數日惡。」別情愁緒是惡，生死離別如尋常桌菜端上遺憾，如果遺憾選擇了你，就注定泅渡不了傷別的忘川。

苟且是惡。曾經擁有的才氣，也學會巧辯八極的苟且，巧笑倩兮發自真心的不誠懇，尋思人命比金錢還薄命的世界，風景不殊，山河無所變異，年輕的青春依然喧譁，羸弱的身體也曾經越過高山，泳越深澤。時代受惡的哺育，透射荒涼，姦邪莫辨的行走，渾沌浪蕩的情懷，猶似野花野草的崢嶸，滋養大地與天空。

惡是綜合的可能，在欲望與奮力間，協調著不均衡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