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嘉修

常大肆批評他人之人，往往可能沒意識到，自己或許也有著類似的陰影面。

榮格曾說過，你所看見的外在世界，是你生命中的陰影面（shadow）。終極地來看，似乎沒啥事是絕然客觀地存在著。換句話說，你的所見所聞及所以為的，都是你腦中所想像或認定的。若非如此，認知治療法——一種透過轉念以調節情緒困擾的心理治療技術——可能就無用武之地了。

當人們觀望著外在的世界，直覺以為是那些人、那些事的問題時，許多時候，卻往往也反映了自身沒意識到的內在陰影。

老看不慣別人很吝嗇小氣的人，其實自己也時常跟錢過不去，不知不覺地成了一個守財奴。批判他人太過我行我素、自我感覺良好的人，或許內心也不時掙扎翻騰著要衝破禮教的藩籬，渴望好好做自己。終日埋怨別人斤斤計較且耿耿於懷的人，說穿了，自己也不得不計較，心中放不下別人。那總以為周遭人討厭他甚至刻意排擠他的人，實際上內心深處恐怕也不夠愛自己。

相同的情境，換個人與腦袋，想法與感覺可能便要截然不同了。

最近在一所小學裡輔導一位具有過動與衝動問題的三年級孩子成成，他說了一句讓我感到頗具啟發性的話。

那天成成嘟著嘴、頹垮著臉大力蹬步走進了輔導室，看也沒看我一眼，便自個兒走到玩具區的大白熊前一屁股坐下，雙手交叉在胸前，看來顯然頗不高興。我知道成成需要一點時間平復心情，便嘗試鼓勵他發洩一下不快的情緒，也讓他知道我與大白熊都是他的好夥伴。

成成低頭不語，不停搓揉他的雙手，還以鼻孔用力吸吐空氣發出咻咻咻的聲響。我耐心地等待著，後來成成選擇把氣出在無辜的大白熊身上，使勁地揮著拳頭搥打大白熊的身體，把大白熊摔倒在地板，還很用力地捏了它的臉頰。他大吼著：「都是鋁箔包害的啦，他罵我媽媽是失敗啦！」

我終於弄明白成成發脾氣的原因。原來呂姓同學聽了老師上課時講到「失敗為成功之母」，便笑指著成成說他叫作成功，所以他的媽媽就是失敗。成成簡直氣炸了，衝了過去作勢便要毆打他，被導師即時給架開，並且帶他來到輔導室。

成成宣洩完情緒，心情平靜了不少，不過他仍持續抱怨著鋁箔包。我陪著成成一起想想法子，如果下次碰到如此不高興的事情時，可以怎麼做比較好？他很淘氣地說：「可以來輔導室打熊熊，嗯……還有不要理他，因為老師有說過『說別人就是說自己』，哈哈哈！」

呵！說別人就是說自己。我心想著，老師確實教了孩子一個妙招，讓孩子能在受到他人無謂的嘲弄時，可以轉個念頭，不再那樣在乎與憤懣不平。這也使我想起了Sophie的故事。

不滿的心理投射

Sophie非常厭惡Mandy只靠一張不用打草稿就能夠說大話的嘴巴，到處吸引別人對她的關注。有一回，Mandy當著大家的面說：「我最討厭講話不實在的人了，那種人真是偽善呀！」Sophie發覺自己的喉嚨彷彿被一大口嫌惡的痰給哽住，簡直就想脫口大吼怒斥一聲「哼！」極度地不以為然。

更讓Sophie咬牙切齒的，莫過於Mandy那身皮包骨的竹竿子，包裏著有如彩色玻璃紙般俗豔的糖衣，卻不時可以招惹來幾隻蒼蠅與蜜蜂，不停在她身旁嗡嗡飛舞。如此俗不可耐的人，哪來這般能耐，令這些男人團團圍繞在她的四周？Sophie滿腹牢騷地說：「是了，這些男人也絕非什麼好貨色啦，而且，他們多半只是敷衍地屈就在她高傲的氣焰底下罷了！」

雖然Sophie如此這般說服自己，心情卻沒有因此感覺好受。「其實，我跟她也沒啥關係，究竟我為何要如此憤怒呢？」Sophie百思不得其解。

聽完Sophie的抱怨後，我想了想，試探性地問她：「妳是不是想要變得跟Mandy一樣呢？我的意思是說，妳希望自己就是Mandy的角色？」

好在我與Sophie的交情還不錯，她聽我這麼說，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狂笑不已地抗議著：「你說的是什麼鬼？我就最痛恨這種人了，哪裡有可能想要變成她那副德性？」

Sophie努力回想這顆憤怒的火種究竟如何播下。她想起有一次Mandy曾對著她說：「這世界上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無論Mandy說這句話所欲表達的意思為何，Sophie的自尊心顯然狠狠地給刺傷了。她感受到自己的不堪與不如Mandy，然而重要的不在於Sophie實際上究竟好或不好， Sophie心中卻是已然認定自己不好了。

後來，Sophie的神情雖然透露出不情願，不過她若有所悟般告訴我：「也許，我是擔心自己不如人，而心生嫉妒吧！」

心理學中，有一種常見的心理防衛機轉，稱之為「投射」（projection），意思是指人們將自己無法接受的情緒、感受或意念等，從自己的內心投影出來，轉嫁到他人身上，認為是別人的問題，而非自己的所思與所感。透過投射，個人可以將自己不被接受、認可，或不想要的各種欲望、動機及念頭等，歸咎於他人，讓自己有種錯覺，彷彿這個威脅是來自於外在世界，而藉此減輕內在的焦慮感受，以保護脆弱的自我。

比方說，看見別人老是穿得花枝招展，心中暗批著到底想要勾引誰哪？然而，內心深處卻有著類似禁忌般的渴望，期望自己也能如此獲得異性的青睞。老是懷疑別人會對自己不利，或圖謀加害於自己，而對別人過度警戒與提防的人，實際上，正反映出自己內心不懷好意，見不得人好，甚至有種想要毀滅別人所擁有的好的念頭。然而這些種種意念，卻是無法被他人甚或自己的意識層面所接納，因而需要向外投射至他人身上。

是故，常大肆批評他人之人，往往可能沒意識到，自己或許也有著類似的陰影面。甚至，自己壓根便如同自己所批判的人一般。美國心理治療師大衛．里秋（David Richo）博士曾說：「你看不慣別人的地方，正是你否定自己的地方。」換句話說，便彷彿成成跟我說的：「說別人就是說自己！」

每逢工作壓力與情緒低潮之際，我總思索著自己究竟為何要從事心理助人工作呢？或許，曾以為那是一顆憧憬著慈悲為懷的心，至少是曖曖內含光，盼望能散播一點點淡薄的燭光，作為一個能夠聆聽著別人的故事，使人可以繼續將故事好好地說下去的人。傾聽了許多動人、傷感及振奮的故事以後，我逐漸意識到自己的心底深處，似乎也有個關乎於人生原初不完美的腳本，不時隱隱約約地騷動著。

曾經與幾位同業閒聊，關於那使人登上心理學殿堂，致力坐上晤談椅，成為一位心理師的動力，似乎多源自於自我心靈深處某個角落裡不為人知的一枚問號吧！是故，與其說心理師懷抱著悲天憫人的熱忱，期望引領著個案走出幽暗的角落，倒不如說心理師帶著自助的想望，試圖釐清那攸關於人生陰影面的種種。

恍然之中，本以為我是要助人的，原來，其實是要救贖自己哪！抉擇成為一名臨床心理師的志業，終究只是出自自我投射的心情罷了。不過至少，或許因為相似的心路歷程，走在這條自助助人的道路上，更願意以一顆謙卑且柔軟的心，期盼著己利且利人、己達亦達人。

先知吠陀（The Vedas）聖賢曾說：「你不在世界之內，是世界在你之內。」確實，世界的樣貌，往往是你內在所看出去的光景。檢視那些自以為他人所帶給你不舒服的心情感受，勇敢面對自己內在的陰影面，看清楚自我的投射，放下無謂的較量與怨懟，在益發清湛的關係之中，同人單純且自在地情感交流。人生，或許便有了截然不同的光景。

（摘自《解憂心理師》，大都會文化出版）

作者簡介 李嘉修

行動臨床心理師，目前任職於杜華心苑心理諮商所、林正修診所、清華大學諮商中心、新竹市生命線員工協助服務中心等單位。興趣志向在於陪伴心情微恙的靈魂，共同走在療癒的道路上，爬梳著那些聊療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