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時隔二十好幾年了，那時候旅行沒那麼全民，尤其是自助。我同行的友人回來後，用了一句話說出和我一起旅行的心得：「和她一起，學到走走坐坐，走走喝喝。」

我真的沒在意，生命中發生的事無論預料之內或之外，每一樁都比這句話重大得太多，但我卻也一直不真正明白，這話到底是褒還是貶？

問題是比答案更高層次的思想。是褒還是貶？答案當然無關緊要，我倒認為，問題本身那件事似乎更值得關注；「走走坐坐，走走喝喝」這件事。

我純粹當它是個人的私癖好、歹症候，也不無可能就是怕勞累、愛閒散的好命人個性，二十多年後的今天，我竟然讀到有人真正在研究這件事。而且篇目下的是：成功人士都在做的標準動作，天天如此。

泰瑞莎．張（Theresa Cheung）是《星期日泰晤士報》排行榜暢銷作家，她在《儀式的力量》書中，提出成功人士的日常，她認為他們每天都有自己一套宛如儀式的標準動作，腦神經科學和臨床心理學的研究都已證實，這些儀式有力量。

「休息、喝杯東西是賦予你平靜，以及更重要的——愛自己——的絕佳時刻。如果連你都忽略自己的需求，成功和幸福又何必理你。」她用好幾句名言佐證自己的論述，讓我觸目如閃紫電，全身細胞歡喜雷動的一句話是：「咖啡和茶是杯裡的擁抱。」

喝茶、咖啡，就是從眼前進行間的忙動橫向闢出一個心靈休息的片刻，這經驗我很熟悉的，通常這就是自己和靈魂溫暖擁抱的片刻：你正在感覺自己，或者你正在照顧自己、關愛自己……我許多開始的一博與結束的犒賞，其實過程中的打氣也是，用的無非都是這樣的方式。

泰瑞莎體會得更細膩，她認為透過安靜時刻省思與關愛自我的人，才能真正為別人付出，因為這特別的時空充滿儀式的力量，能讓人真正知道自己的需求，這正是提升自尊的方式：「一個人有沒有關愛自己或在錯的地方追求幸福，靈魂一定會知道。」

重點不在飲料本身，而在於品嘗的這一刻，你坐下，擎起杯子，手指小使力，傾杯，杯裡的東西觸唇，溫潤有感，輕輕滑入喉，每一步驟都急不得，包括呼吸在內，世界於是慢下來全屬於你，空間無法對焦，時光糢糢糊去，你清晰感覺著自己，愛著自己。

就是這樣，每一口喝下的都是電力。

旅行的時候，地中海邊小巷弄我坐下，那是隻身在西西里島尋夢撐篙，古典藍的我。煤油路燈光霧迷濛，倒影粼粼如幻，在永恆與無常之間擺盪，小樽運河邊坐下的是一個淡金的我。那麼北平呢，每條迂曲的胡同裡總覺有一襲在歷史裡迴身的陰丹士藍。在石垣島我一定是石青，在馬祖，崩崖、險礁、海蝕、岬角，我當然是剛沉的巖灰。在澎湖，無論多麼的花火燦爛，我想我都甘願只是煙的輕、浪的白。在香港我還沒有顏色，它自己的色調在流變裡都還閃爍迷離呢，而我只去在上環中環，獨自坐下喝杯咖啡的時間，還不夠多。

天涯海角任何地方的美都不必仰仗我走去拾掇，它們原本就美在那兒，我去到的每個地方，反而都要讓它們鋪敷上一層我，所有風景都有著我生命的投射，走走坐坐，走走喝喝，杯裡擁抱的，全然就是這一刻的在那個地方的我。我是用這姿態在與世界結手印，我來過，以生命相印。

回想起來，是真的可以檢驗的，愈是能「走走坐坐，走走喝喝」的旅行，回來後我的身心狀態愈飽滿，彷彿真的從宇宙獲取了真氣與能量。

我的確天天如此，泰瑞莎的書為我的「坐會兒喝個什麼發發呆」加持，杯裡的擁抱這動作我做得真標準，只是絕不可能列入成功人士，我只此項達標，其餘沒一項及格，比如早起。

前二天，去文學營談散文，雖沒說到「走走坐坐，走走喝喝」，但一定會提到任何事都是一個人風格的延伸，包含旅行。而一上場，我就開門見山說了，文學是一場不盡的對談，你聽到的都只是海面一角的冰山，海底下的更巨大，但若你一定要我用一個字，只用一個字，道破散文的全部；我頓了一下，切下投影片；不只散文，人生最重要的也一樣，那就是——用著空前自信的語氣，我對年輕學子說，一併也讓片子慢慢淡出一個字——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