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我望己】中年所在

文╱田運良 |2017.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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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田運良

悠然坐定,環視四周,所在的最遠處,高聳著電腦螢幕、鍵盤、滑鼠、雙喇叭;右側,矗排著燈、名片盒、咖啡杯、小時鐘、筆筒、膠帶台;左邊,散列著訂書機、便利貼、口紅膠、剪刀、修正帶、美工刀、尺;正前方,鋪置著鋼筆、鉛筆、橡皮擦、迴紋針、長尾夾、記事簿;手機、平板重重壓著整疊書信、紙則錯落在旁……放眼群覽隨心擱擺的整幅桌前風景,高低直橫、嶺嶽江河地圍攏案前,縱斜歪正、紅藍黃黑地占據桌上,仿然構建成整座小世界的自我城國之首都所在。

所在的桌前種種,是google全世界的基地、是擘畫願景前程的帷幄、是長考人生復興的齋堂、是擬寫札記小史的仄室、是展閱群書眾籍的園圃,而與之伴陪的筆墨紙硯,都是知心砥礪、攜手拚搏的友朋夥伴,成落的書冊雜誌都是衝鋒陷陣、凱歌榮歸的盟軍戰友,在人生風景易換之間,齊同闖前、奔遠。

此是我書房內、大工作桌上的擺置,層次錯落、區塊分明,他們各據一方、互霸一隅,任我隨興差遣取用,我最常窩在這裡靜心、動念,但此處卻也是我最常迷路、走失的中年百慕達。

「中年」(特別用引號框起來,時時刻刻自我警惕著),無心關注卻直逼而來、刻意閃躲卻無所逃避地,莽撞闖進生命來,有如點燃數百噸重磅火藥、即將連續引爆的恐怖攻擊。中年,確實已經將要災危往後數十載的承平歲月、掀揚後段人生的海嘯與強震。



桌前橫躺著我的中年,它看似慵懶委靡,實是疲極病過而累倒憩歇,是的,是我要我的中年先好好休息的,我請它養足精神、備好氣力、儲妥意志,此後還要繼續拚搏下半程人生。曾經,中年以前至今,在這裡體驗柴米油鹽醬醋茶、在這裡經歷酸甜苦辣鹹、在這裡承受悲歡離合、在這裡迎戰起伏順逆等等的生命百味之人間萬事,點點滴滴、片片斷斷積累在顫危脆弱的心頭身上。

這「中年」真是個無可取代的獨特經歷,人之生年的中程,引頸向前望、回頭往後看,顧盼之間盡是蒼茫飄渺、無法極目終遠的境景。走到中年的這步棋局,審視前後左右,眼前整盤亂局、滿手爛牌而去路徬徨、前程稀微。

晃蕩著、猶疑著、徬徨著、躑躅著,又有好幾年從身邊匆然流逝了……

面對年歲記憶的時近又遠,時光裡的或莊嚴幽默、或俏皮肅穆、或朦朧清晰、或驚豔平凡,直都是聽得到的靜默、嘗得出的酸澀、看得見的虛無、聞得到的味氛。而百般懸念的盡頭,豈無最純粹的、最澄澈的、最簡約的,對人生的深情想望?有的,絕對有。

有的,絕對有,我認真在找,也絕對找的到。

就從桌前開拔出發,推開重重塵俗羈絆,在人世人事更迭裡重新尋索人情人義,重聚友人敵人,再訪敵人友人的友人敵人,放下曾經的恩怨情仇,聆聽而且欣賞著他們手舞足蹈地訴說他們精采的中年,並且欽佩著、羨慕著、期許著。

藉此機緣,梳理了時間脈絡的漫遊流向,盤點了人際關係的親疏籌碼,沿途風景也許相似類同或迥異乖隔,但至少是一再迷路、尋路著絲縷可感的抒情種種,也至少還有影子死心塌地甘願陪隨著,值此中年的荒唐亂步迷航,我不哭、不孤獨。

當然我做的必定遠遠不夠,還不盡善、更不完美,而千路萬徑未絕,人生遠行中我還想寫,還要寫,還能寫,還必須寫,就好像轉進文學的堡壘裡就無所畏懼了,或在文學浪遊之中,就可以千山任我獨行,瀟瀟灑灑便可擎舉起整座世界的浩瀚。

曾經自己是如此的形單影隻、孤體個身,甚或持續處於尚未準備好或未完成的慢調斯理自覺中,默默曖曖含光,有如發散著憂愁暗鬱些什麼,又或者帶著自我否定的悲情,以赤裸身心迎向無可逃躲的時代與命運,紮實地感受光陰芢苒的寬容與殘酷,在筆下、在稿紙上、在書寫裡、在文學中,更在中年的歲月綿延路程間,繼續學習、學習與再學習。

中年,正無所遁形地在人生扉頁翻讀間,慢慢徐徐緩緩開啟……死生一線隔、與永恆對壘之際,人來人往、車水馬龍裡驀然回首,我與發生在自身上的故事交纏迄今,尤其是中年抵臨的此刻,儘管物換星移、時變景異,放下再放下,才是人生繼續走下去必要的救贖呀。我從壯年凱旋而來,在中年裡整軍經武、養精蓄銳,甚至是臥薪嘗膽、勵精圖治後,堅定而勇敢、健朗而執著地,向老年挺胸昂首行去。

我也必須謙卑承認,至此實在找不到一個詞彙足以串續起這段歷程裡的生平身世,也找不到一條線索可以完全綜理整個成長過程的生命冒險,更找不到一道明路能清楚指引含括所有壯志宏願的人間夢想。時正塞堵在「中年」所在的人生路口前,駐足徬徨猶豫間,我突然想到的關鍵字是,永恆。



不過,永恆真的太遠太高太深太大到無遠弗屆了。生命有終時,永恆無止處呀。

收束起荒心慌情,重返書齋桌前,小世界裡風景萬千,裝納有時代刻雕過的夢想、匿藏著光陰跋涉過的壯志,都是大至生命歷練、細到生活日常的一方淨土。我想這應也夠了,也夠稱得上我的永恆了。

扶案起身,關了電腦、擱下筆、闔上書、熄掉燈、飲盡咖啡、離開座位,稍稍暫別眼前這幕風景。回望我己專屬獨有的那個小世界,乃至清晰標註自我性格的那座城國,直是逐漸增長的年歲,正繽紛著怎樣繁華或簡約的桌前風景?

所在的這裡,世界小小,我有個已經放下、也可以放得下自己漸次蒼茫的,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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